对于学生的自杀,刘艺除了自责和悲伤以外,还有着深深的困惑。在刘艺看来,一个人在精神没有错乱的情况下,只有生的恐惧战胜了死的恐怖,这个人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马小清正处在人生的嫩尖上,身体和精神上正值青春美好,究竟是什么想不开、解不透的苦闷,或是什么样令人无法忍受的创伤,让一个初长成的少女毫不顾忌自杀时肉体的痛苦,选择死亡。这个问题一直搅扰着这位年轻的女大学老师。
银川大学在距离银川市二十公里外的乡村。学校里的学生也多是周围县市的农村学生,因此这里学风朴实,几乎见不到其他大学里男女学生卿卿我我的景象。刘艺是学校的物理老师,并负责管理一个班级,虽然学生们的成绩都不是很突出,可是都朴实好学,管理起来很轻松。
马小清在各方面都不是很突出,几乎不怎么引别人注意,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嗓音十分甜美,随便什么文章她读出来都能娓娓动听。她总能不带一丝刻意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让跟前的人忍不住侧耳倾听。马小清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些自卑的她慢慢地喜欢上了说话和欢笑。特别是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对于她容貌的遐想。对于只带了大半年的班级,刘艺对马小清的了解也仅限于她呼唤的“刘老师”清脆悦耳而已。
在马小清临死前的那一晚,刘艺和往常一样躺在教师宿舍的床上看书,手机突然嗡嗡震个不停,她接起电话,那边是一个焦急的声音:“请问是刘老师吗?”
“我是,你哪位?”
“我是马小清的父亲。”
“哦,您好——”
“刘老师,出事了啊。”马小清的父亲颤抖着声音说。
刘艺忙问:“出什么事了?”
“我们家小清最近一直就不太对劲,今天下午,她早早就回家了,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她妈问她怎么今天不在学校住,她说回来拿书,吃完饭就走,再问啥都不吭气,吃完饭就走了。晚上睡觉,她妈铺床,从被子里翻出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遗书啊!”
“遗书?”刘艺顿时一身冷汗,连忙边下地,边问:“她现在人呢?”
“不知道啊,刚才我往宿舍打电话,说是还没回去,急死我了!”
“先别急,我现在就去宿舍,马上给你打过去。”刘艺披上衣服一路小跑。
这间宿舍住着八个人,虽然拥挤,但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屋角圈出自己的园地。马小清的床铺、书桌显得有些凌乱,印着卡通小熊的床单、被套仍能显出少女的单纯和稚嫩。
学生夜不归宿虽是常事,但刘艺惊慌苍白的脸、急切地问话,告诉其他的人大事不妙了。
同宿舍的女生都一脸茫然,只记得最后见马小清是在下午放学后。
刘艺泄了气般一屁股坐在了马小清的床上。张芸问:“刘老师,出什么事了?”
刘艺回答:“他父母发现了她留在家里的遗书,人现在不知去向。”几个女生听后,面面相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刘艺又问:“你们最近有没有发现马小清有什么反常?”
她们这时才意识到,近日里马小清竟然没怎么和她们说过话。一个回答说:“情绪一直很糟糕,不怎么和人说话。”
刘艺说:“那想想看,她会去哪里?”大家都摇了摇头,没有答案。刘艺翻了翻桌上的书本,想找些什么线索,突然又想起马小清的父亲说“在被里发现遗书”,她又拉开了印着卡通小熊的被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飘进她的鼻子。她有些诧异,而此时的刘艺却顾不上细想这股气味的来由,立刻拨通了校长的电话,一五一十地报告了马小清的情况。
挂掉电话,刘艺又问道:“马小清平时和谁的关系最好?”
大家一齐把目光转向了张芸。可张芸也是一脸茫然地说:“她最近很反常,跟她说话她也不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我和她也好久不说话了。”
刘艺说:“再在她的抽屉和柜子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几个女生七手八脚乱翻起来。
张芸站在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很早以前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走到自己的床前,把手伸进被子和枕头下摸索着,果然她也有一封信。顿时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刘艺和女生们一起围在张芸的身边看着那封遗书。遗书很短:
小芸:
在我身上发生了你无法想象的事情,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任谁也不会相信,而且这是一场无法启齿的灾难。今天,我才想明白,我的命运是早就安排好的。我多活一天,就向着那种命运迈进一步,但是我不能就样被控制。你就当我是疯了吧!这样的话,我死了,你们大家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马小清绝笔
娟秀的字体在白纸上却有着恐怖的效果,让在场所有看过的人如坠雾中。
刘艺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生活简单的十九岁少女的心中有一个怎样可怕的世界。
她看着张芸说:“你知道马小清的家在哪吗?”
“知道。” “校长已经让王主任开车来接我了,你带我们去她家,看看那边有什么进展。”
张芸说:“我们要不要先报案?”
“她家人可能已经报案了,我们先到她家里,和那边碰上头再说。”
……
张芸虽然去过马小清家,但是在黑夜里也绕了好一段路,当三人赶到时已是凌晨两点。马小清的母亲和几个女人在家里焦急等待,见到学校里来人便知道了那边也没什么进展。马小清的父亲马善民已经召集了所有的力量,四散分开,村头渠畔、公路树林,在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
刘艺和马小清的母亲交换了遗书,都希望能发现一点线索,可是两封遗信内容大致相同,让人摸不着头脑。
马善民四十来岁,从小生长在增岗镇,为人和善,忠厚老实,五个孩子让他的生活背着沉重的负担,虽然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但剩下三个孩子的学费也让他没过上几天轻松日子。马小清是他第三个女儿,是他孩子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也是家里最有主见的人。
马善民的人生经历虽然平淡,但也经历过不少的磨难。特别是在他三十多岁时,在一场车祸中他被卡在了一辆拖拉机的车斗下,双腿被重重压在车斗下无法取出,他躺在地上,等待着赶来营救的人们,期间度过了人生中最痛苦最漫长的半个小时。
从此以后,每当有什么困难或痛苦,他都回忆那一场死亡边缘的挣扎,那尖锐的疼痛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刺激脑神经的感觉,会让眼前所有的困难、痛苦都变得不值一提,微不足道。
今晚也同样,马善民想靠那些回忆来安慰自己。可今晚不一样,那场死亡边缘的挣扎,那刺骨的疼痛,在今晚的惊慌、无助和痛苦面前显得那么不值一提,微不足道。女儿遗书上的“绝笔”两个字像刀锋一样剐过他的心脏。
他搜索着乡村附近有自杀条件的每个地方,奔流的河沟,肮脏的垃圾场,甚至满是树杈的树林。天啊,他觉得整个乡村世界就是一个为他女儿撘建的死亡陷阱。他被恐惧彻底笼罩了,站在垃圾场里幻想着女儿纵身入水,站在渠边又怀疑树林里没有仔细查看的影子是正在系绳索的马小清。他像个疯子般在黑夜里徘徊。
大约两个小时后,马善民和几个男人推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见到老师忙过来询问。看到另一封遗书后,他不由长叹道:“这个娃娃啊,到底出啥事了,咋就不能和大人商量着一起解决呢!”马善民不顾旁人,蹲在地上大声啜泣。旁边的人忙安慰道:“先别着急,孩子可能在外面逛一晚上明天没准自己就回来了,别急着往坏处想。”
马善民摇了摇头,突然对刘艺说:“刘老师,你们开车来的?”
“是啊,”刘艺答道。
“能不能再拉着我到处再转转,汽车上有灯,也快。”
王主任忙答应:“就是,就是,走。”
“在家里我是一分钟也待不住啊。”
刘艺说:“我也去。”
汽车在乡村转了一夜,几个人熬了整个夜晚都已疲惫不堪,随着天色渐亮,希望一点点破灭。刘艺看着形容枯槁的马善民,心里的自责逐渐加深。学生自杀,不论是什么原因,老师肯定是有责任的,这是刘艺心里的职业逻辑,任何安慰都解脱不了。清晨的雾气里夹杂着潮乎乎的气味,笼罩着这个失望的院子。垂头丧气的汽车开了回来。
几个亲戚回去了,还有几个留了下来,大家又在分析那两封没有头绪的遗书,猜测着马小清自杀的原因,这时大家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到了一直跟在刘艺左右的张芸身上。“有没有要好的男同学?”“有没有新认识的什么人?”答案都是肯定的回答:“没有。”
九点刚过,刘艺一行人正准备回学校汇报情况,突然乡派出所打来电话,在距离马家十里地以外的靖益镇民警接到报警,在附近的海子湖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与报案失踪人特征相符。
……
银川地处西北,位居贺兰山山脉和鄂尔多斯高原之间陷落地带,黄河千百年来摇摆不定,贺兰山山洪不断侵袭,给银川平原留下丰富的湿地资源。然而,长期以来人们没有意识到湖泊湿地对生态的重要性,城市扩张、围湖造田吞掉了大片的湖面,银川平原的“七十二连湖”已难觅踪迹。
海子湖地处银川境内永宁县靖益镇,占地面积二十六公顷,和建国前相比这里已经没有当年大海之子的气象。海子湖的得名源于一个民间的传说:古时龙王的儿子因犯了天条,被禁锢于此。世上大湖无数,至于为何被困在这里,当地人的解释是这个湖的湖心处有一个洞眼,直通大海,龙太子住在这里可以偷偷地在水底穿梭,来去自由。
虽然是传说,不过这片湖的确有奇特之处:每年冬天当整个湖面都结冰时,唯有湖心方圆四五十米,无论天气多么寒冷都不会冻结,似乎印证了湖底有个洞眼的说法。
5月28日这天早晨,“湖里有个死人”这句话开始在海子湖周围的村子里迅速传开,一时村里就像开了锅一般,常年冷清的湖岸热闹起来。有人报了警,有几个胆大的村民划着小船将人捞了上来,是具女尸,很年轻,虽然泡在水中,肤色却还没有变化,大家猜测是淹死时间不长。
警车刚到没多久,就有一辆印着Y大学字样的白色面包车疾驰而来。车上下来的马善民喝醉了般跌跌撞撞拨开人群,还没有站稳,只看了一眼尸体,背后就像挨了一记重锤,咳了一声,一头载倒在地上。同来的人还没顾上已死的女儿,却开始抢救半死的父亲,场面乱成一团。
刘艺,刘艺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去证实学生的死亡。可是当她看见马小清的尸体时——只是短短一眼,却像照相机般“喀嚓”一声,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了下来——她还是被吓坏了。
马小清躺在那儿,衣服湿淋淋地帖在身上,身子底下一大片水像血一样向四下流开,头偏向一边,头发上有几根柴草,闭着眼睛,脸上并不是像活人那样不形于色,而是死人那样面无表情,一条腿微微打开向里弯曲着,一双鞋依然整齐完好地穿在脚上。尸体四周笼罩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没有接触过死人的刘艺总是不明白一个人和一具尸体的区别,总以为尸体大概会和一个人睡着了的样子差不多,可是当她看马小清的尸体时,她才明白为什么活人总要把死人化为灰烬或是深深掩埋,因为人的尸体无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
的确,首先袭来的不是悲伤,而是恐惧,这具溺水而亡的尸体给她的班主任老师一记沉重的打击。这是刘艺第一次面对一具尸体,一具自己熟识的人的尸体。在此之前,这位年轻的老师从未曾想象过失去灵魂的肉体竟是如此狼狈不堪,触目惊心。
刘艺把目光投向了湖边不远处的一个破庙,那是一个独立房子,敞开着一整面墙,里面神仙已成了一堆泥块。此时的刘艺突然发现自己从不曾信仰或关注任何宗教,以至于没有可以在内心呼唤的上苍,没有什么方法来安慰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在一片忙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刘艺颤抖的身体,而且也没人把她列入需要安慰的人中,她像个惊吓过度的孩子般茫然无措,大脑一片空洞。可是任谁也不曾想到马小清对刘艺的惊吓才刚刚开始。
6月7日晚。
最后一班开往银川大学的小巴行驶在109国道上,因为是最后一班车,司机见人就拉,汽车时快时慢。刘艺总是在星期天的晚上乘坐这趟汽车赶往学校,她喜欢夜晚坐车,思绪总是十分松弛,时间和沿途轮廓隐约的风景一起流逝,人仿佛处在时间之外,感觉不到生命的消融。如果车速一直飞快,那么会不会减缓死亡的速度呢?最近的刘艺时常会陷入这种对生命和死亡的遐想中,可是却无法捕捉到一个想法,好像大脑在一片空白中度过数个小时。但她的耳畔总是会冷不丁响起马小清清脆的呼喊:“刘老师。”这叫声仿佛来自脑海深处,却又明明响在耳际,时时把发呆的刘艺重新拉回现实。
刘艺也会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生气,一个物理老师对死亡怎么会如此恐惧,她不断地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罢了。我的学生又怎么样,人总要死,我也会死,王侯将相,混世魔王同样要死,时间长短而已,再也不能让自己沉溺于空想、恐惧和懊恼的情绪中了。
刘艺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车上只坐了两三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个个面容模糊,只有女票员始终在关注着公路上有没有人拦车。
刘艺举起手,用纤细的手指在车窗玻璃上画着月亮的轮廓,夜风吹拂着的脸和头发,她感到自己的心由于刚才的决心而扩张,继而又因为恐惧的记忆紧缩着。
这时,前面不远处一个纤弱的身影在路上行走,顺着这个方向距离最近的镇还有五六公里,有车行人必定会坐。司机理所当然的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了车门。刘艺仍然看着窗外,直觉里上车的是一个女人。可突然,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鱼腥味搅着泥土的气味,让车上的气氛猛得完全变了样,她不由向这个正往后排走的女人望去。
恐惧没有一丝征兆,劈头盖脸的降临了。那是一张疯狂而又冷漠的脸,那是她死去的学生,马小清的脸。这张熟悉的脸像一颗子弹,毫不犹豫地直射刘艺的脑门,剧痛随着她快要疯狂的心跳一阵一阵袭来,刹那间,她整个人就跟骨灰坛里的灰烬一样动弹不得。
一双空洞的眼睛,苍白的双唇,预示着死亡的气息。沾着泥土的衣服像一件布满迷雾的裹尸布,腹部竟然有些微微隆起。刘艺想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可是那张一直无法忘记的面孔,像个汹涌可怕的真相不容她有丝毫的怀疑。
她一生中从没有这样害怕过,即使小时候,她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只大蜘蛛落到脸上时也比不上此时所经历的万分之一。
憋闷、恶心、窒息、绝望一起袭来,浑身的神经几乎无法支撑,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马小清不再有一丝感情的眼睛并没有看刘艺一眼。行尸走肉般的步子向最后一排空无一人的座位走去。可就在经过刘艺身旁时她竟然抽动了一下嘴角,如果那算是笑容的话,那笑容像蛇信一样诡谲闪烁,一闪而过,绝对能让她的老师刻骨铭心。
刘艺陷在座位里,深深地闭住了自己的眼睛,努力地多吸进一些空气。刚才车里还有很多空气,现在似乎已经快要没有了,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无法挣脱,没有呼吸,肺里只有死一般的波动,可她恨不能就此死去,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