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黑牛一扫白日的憨态,像个专注的猎人,不顾泥泞和湖边纠缠的杂草,时时俯低了身子,借着星光观察平静的湖面,虽然偶尔会有鱼跃出水面,惊起一圈圈水波,可他丝毫不为所动,似乎深知自己要寻找的是什么样的响动。韩火跟在身后,手里拿着望远镜,脖子上挂着相机,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内心被一种持久的激动感充斥着。
只有周林例外,站在湖岸不远的山丘上,注视着水天连接的地方,早在去年对震湖的报道中,周林就搭起帐篷,只身一人在冷清的湖边守候了十几个日夜。而今天,再次产生发现水怪的希望,只是仅仅由于黑牛模仿水怪的叫声和韩火高昂的热情。当夜幕刚刚降临时他就明白了,在如此漆黑的夜晚,面对着一个几乎要将他们攫而啮之的森然大湖,去寻找一个每年仅出现几次的未知生物,几率实在太小。
与同龄人相比,周林是早熟而又严肃的。对于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总能保持一种冷静又理性的态度,热切却不狂热。
他相信这个世界有奇迹存在,这个星球到处都是奇迹,因为它拥有着不计其数的生命,是冰冷宇宙里的一方热土。不像那些天上的星星,它们不是极冷就是极热,更没有生命可言,和它们相比,地球上随便一颗小草,一只飞舞的蚊虫都蕴涵着多么伟大的意义。
但是,大多数人都意识不到生命的珍贵,他们被禁锢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认为这些蓬勃的生命只是平常而没有意义的,认为人的生活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夜越深,星空越低,直压得人想低头,仿佛捉萤火虫一样,抬手就能摘下几颗放在瓶子里。在这样的星空、湖岸下静坐,无论一个人的天性是多么骄傲,他都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不曾放眼宇宙的人不会感到人类的渺小,不能感受自身渺小的人无法体味生命的伟大。
周林一时心潮万千。既然连只苍蝇都能拥有令人惊叹的眼睛,无与伦比的飞行技能,完美的嗅觉,那么造物主让这片大湖里出现一只人们不曾见过的水怪,也不足为奇。
韩火和黑牛两人沿着湖边慢慢走着,一直到只剩下两个小小的人影,周林才起身跟了上去,在距离湖岸不远的地方行走。
四月里黄土高原的黎明总是提前悄然而至,太阳的霞光是一道淡紫色的光线,像是这个失望的夜晚即将结束的信号,掠过群山的顶端,只一下就赶走了刚才还貌似强大的无边黑夜。
执拗的黑牛,此时也知道今天遇到水怪的可能已经没有了,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和失望。一旁疲倦的韩火心中不忍,安慰道:“没关系,黑牛,见不到水怪,你爹的病我们也会想办法的。”
黑牛脸上一喜,韩火接着说:“昨天从你家出来后,周记者已经联系了银川医院里工作的朋友,那边一安排好,你们就能动身做手术了。钱也不用担心,都准备好了。”
黑牛犹如一下走出黑夜,突然沐浴在空气和阳光中一样,兴奋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韩火看着黑牛孩子般的笑容,一扫身上的困倦,说:“走,回去好好睡一觉再说。”拉着黑牛向周林的方向走去。
……
周林一回到银川,就向主编汇报了工作,不久,关于西吉震湖的文章就登报了,和往年一样,震湖水怪像磁石般吸引着一批批观光的游客。
黑牛父亲的手术日期渐渐临近,周林和韩火出钱给黑牛爹治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庄,近几日村子里的人都在替黑牛家高兴。
农村里电话虽然已经很普及,但是在贫困的党家岔村也不是家家都有,邻居马淑芬家里电话除了在外地打工的丈夫常往回打以外,最近也常有银川的记者打来,马淑芬更为替黑牛家传达消息而乐此不疲。
黑牛和他的父亲日日期盼着手术的来临,可不同的是黑牛的心中却还有另一件事情——水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丝毫不在乎那是什么,他只知道唯一能回报周林和韩火的东西就藏在他家门口的那个大湖里。自从周韩两人走后,黑牛每天一吃罢晚饭,便走出了家门,怀着满腔报恩的热情,整夜整夜游荡在堰塞湖边。
堰塞湖绵延十多公里,但深水域却只有三四公里,分部在宣中村和杨子村附近,湖水中虽然鱼类繁多,可是这里的村民很少有人吃鱼,因此,这里的鱼群从来没有被破坏过。
但是村民郭建华除外,他在这个村里属于外来户,他不但吃鱼,而且还很会捉鱼。
下午的阳光不再像中午那样炙热,郭建华带着他的铁锹像往日一样来到了湖边的一处水湾,这里湖岸的曲线自由流转,令人愉快,水很浅,是围鱼的好地方。
他专心致志地在水边修补着他早前就挖好的水沟,这个小水池围了一些小鱼和田螺,正是下酒的好菜。突然,有人挡住了他前面的阳光,他抬起头,黑牛宽阔的肩膀遮住了大半个太阳,一些阳光照在他认真而又好奇的脸上。
没等郭建华问话,黑牛抢先问道:“你在干吗?”
“捉鱼啊!”
“怎么捉?”
“你也想捉鱼?”郭建华边说边低下头继续干活,心里想,这小子怕是饿坏了。
“嗯!”黑牛用力在答应着。
“你爹的病咋样了?”
“下个月到银川做手术。”
“哦,吃鱼能补补身子,等会儿我给你捞几条。”郭建华抬头看了一眼黑牛,接着说:“常吃鱼对脑子也好。”
黑牛仿佛被郭建华的话触动了一样,蹲在他身边,傻呵呵的笑着说:“那你教我捉鱼。”
“行啊,”郭建华学着黑牛嘿嘿一笑,说,“这湖里的鱼多得是,捉都捉不完,要不是有水怪,我就买条船,天天撒网捞,早成万元户了。”
黑牛并不清楚万元户是什么,但也兴奋地点着头。
“不过在这儿围沟捉鱼也挺好,鱼是小了点,可是多啊。”
黑牛说:“围沟?怎么围啊?”
郭建华说:“你看……”
黑牛的呆傻造就了他的执著,他的执著却又带给他一些聪慧。他用铁锨在湖边一处人迹罕至的芦苇丛中挖出一个六米见方两米深的坑,铲低土坑和湖面连接,蓄满了水,形成了一个藏在水下的堤,黑牛的意图是想办法将水怪引到水坑里,再加高堤,把水怪困在坑里。这件在别人眼里荒唐又可怕的工作,他却做得心无旁骛,有条不紊。完成了给水怪挖的陷阱,黑牛就像黑夜里的孤魂一般在清冷的湖岸游荡。
五一劳动节对于马淑芬这样的农民家庭来说,除了电视节目好看一点外和往日也没什么区别,依然要到地里耕作,不过今年让她高兴的是,远在银川的妹妹马小清趁放假从娘家来看她了。因为地处偏远,她的娘家很少来人。
这一晚夜色已深,姐妹俩人聊完家里的事情,妹妹突然问道:“姐,报纸上说你们这震湖里有水怪,你见过吗?”
“没有,哪有那么容易,你姐夫在这湖边住了二十多年,也只见过一次。”
马小清眼睛一亮:“姐夫见过?什么时候?”
“你怎么对水怪感兴趣了?”
“前几天在报上整版登着震湖水怪的新闻……”
“噢,我知道,那个报的记者还到过黑牛家,听说还答应掏钱给黑牛的瞎老爹看病呢。”
“黑牛?”
“旁边那个院子的。”
“报纸上说,村子里好多人都亲眼见过水怪,真的吗?”
“的确不少,你姐夫说,那东西你要是找着它看,就是在湖边天天守着也见不到,等你把它忘记了,它说不定哪一天就出来了。你这次来到底是看姐姐的还是看水怪的啊?”马淑芬嗔道。
马小清笑着说:“你先给我说说姐夫是怎么见到水怪的。”
“你姐夫说,他小时候就常听大人说湖里有水怪,后来他一直觉得说那是为了避免发生淹死人的事故,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的,可这几年村里人看见水怪的人都说的有鼻子有眼,大伙都半信半疑,不过那里也因此从来不见什么人下去游泳,你姐夫也好奇,所以每次去他宣中村的亲戚家都爱沿着湖边走。有一次他和另一个村上的人在湖边走,突然看见水里有很大的黑影在游动,可两个人也太激动了,叫声把水怪吓跑了,它下沉的时候掀的浪花就有一米高。”
“那看清是什么样子了吗?”
“大部分在水里,看不清什么样子,你姐夫说露水面的是黑色的,好像很光滑的感觉。”
姐妹俩个正聊着,突然她家的狗却失常地狂叫起来,她正准备查看,院门却哐哐响起。
“谁啊?”马淑芬走出门隔着院墙高声喊。
“黑牛。”门外的人应道。
“黑牛,这么晚了,有啥事?”
“俺打个电话。”
“噢,你等着。”
打开门,院子里栓的狗好像和黑牛有什么深仇大恨,发了疯般叫得更猛了,拴狗的链子拽得笔直,似乎随时都会断掉,马淑芬一边呵斥着,看到浑身湿透的黑牛,吃了一惊,忙问:“黑牛,你这是咋了?怎么湿成这样”
黑牛说:“我掉湖里了。”
“咋了,出啥事了?”
“没,没啥事”,和平日不同,黑牛的呆傻里似乎多了一份惊疑,“嫂子,我打个电话”。
“先进屋把水擦擦,别着凉了。”走近黑牛,让马淑芬很快觉察到了今晚黑牛的身上多了些说不出的异样。
黑牛跟着马淑芬进到屋里,屋里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纤瘦的少女,看到黑牛只是一笑,马淑芬介绍说:“这是我娘家妹子,马小清,五一放假,从老家来玩。“她递给黑牛一条毛巾接着说:“电话在那,你打,我去看看这狗今天是怎么了,跟疯了一样。”“嫂子,”黑牛叫住了马淑芬,“我不会打电话”。
马淑芬一愣:“你有号码吗?”
“有”。黑牛边说边扬一下手里的名片。
“姐,你去看狗吧,我来帮他拨号。”马淑芬的妹妹上前一步说。
“黑牛,让小清帮你打。”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马小清从黑牛手中接过名片,轻轻念道:“周林,X报社记者……”一边拨号。
“你好,请问是周记者吗?哦,请等一下。”说完把话筒递给了黑牛。
黑牛接过电话,激动地说:“周记者,我抓到了!”
电话那边的周林连忙说道:“慢慢说,黑牛,你抓住什么了?”
“水怪。”
……
山村的夜晚总是漆黑、沉静。狗叫声此起彼伏,仿佛这村庄里的狗预知了今夜的不祥,用阵阵焦急的长吼传递着无能为力的信息。
马小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身旁的马淑芬发出均匀的鼾声,“水怪”这个词在脑海不停地翻滚。她一遍遍回想着黑牛的话:“我在深水荡挖了个坑,把水怪引了过去……”
好奇心像发酵的面团,一点一点膨胀。她知道深水荡就在离村口三四里地以外的湖岸,可是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出行,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来说还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银色手电筒一直放在柜子上,可在马小清犹豫不决时,它就像突然出现在那里一样,让她下定了夜游震湖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