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林和韩火觉察了郝雪的惊愕,忙瞪大了眼睛,可他俩看到的图像模糊不清,就像是张从探测卫星上传来的火星照片,那些迷人的麻点可以让你尽情的猜想它是城市的废墟或是什么伟大的雕像,但是,这里确实有个东西,一个非比寻常的东西。
“你看到什么了?”周林问。
看惯了婴儿模样的郝雪,此刻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吞了个门把手。
“你看这儿,”郝雪的声音有些发干,她的手指着屏幕,“这里有个东西,它把肠子包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在刘艺的肚皮上滑动:“现在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太奇怪了,人的肚子里有这样的东西,却还能活下来!”
三个人着了魔一样紧盯着那个狭小的显示屏,却没人注意到床上的刘艺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在诡异地看着他们。
那眼神不属于人类,至少不属于正常人,它感受到了来自眼前这三个人的威胁。
可它并不害怕,眼前的三个人在它眼中,不过是混合着骨肉的水,它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他们。
当它渗入了人类的思想和了解了人类的行为模式的时候,它变得比以前更加狡诈和强大了。它几乎不用思考,只是凭借那古老的本能和欲望,就完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不犹豫。她用可怕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猎物们,笑了。那笑容只不过是嘴部肌肉被某种力量强制运动的反应,根本就没有波及到眼睛,她的眼睛还保持着最初的死一般的空洞。
一个冷笑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周林感到一种瞪视的目光照在自己脸上,他抬起头看了看刘艺,她仍然像睡着了一样躺着,静静的脸庞一动不动。周林奇怪自己怎么会有她刚才睁开过眼的感觉。
“它像条蛇,”郝雪的手继续在刘艺的肚皮上动:“大概有30厘米长,直径在3厘米以内。”
“它如果再长的话,”郝雪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挤压到内脏,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显示器上浮现着杂乱的麻点。
“看这儿,它有一部分从胃的幽门也就是小肠的头部伸进去了,伸进去的如果是它的头部,它可能就从那里摄取营养。这种情况会造成高位肠梗阻,一般情况下,时间稍长就会引起严重感染、弥漫性腹膜炎,”郝雪对韩火说:“如果按你说,它是从口腔中进去的话,那一定是从小肠的位置突出了肠道,然后用自己补上了肠子上的洞。”
韩火盯着屏幕说:“怎么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郝雪说:“因为你不知道肚子里原来是什么样的,所以你也不会看出变化,而且,它似乎完全包在小肠上,简直就像一个整体。”
周林:“做手术能取出来吗?”
“应该可以,只要不出意外。”
“你指什么?”
“只要它呆在那不动,乖乖地等着我麻醉。”郝雪抬起头看着周林。
郝雪整理好了器械和刘艺的衣服,周林和韩火把不省人事的刘艺扶上了借来的轮椅,四个人拖着阴郁的影子离开了这幢大楼,向刘艺所在的住院部走去。
早晨刚九点,夏琅放松地坐在椅子里,背对着整个办公室,两只脚很随意地高翘在窗台上,他皮肤很白,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鼻梁上的眼镜合适得就像是五官的一部分,目光从容淡定的看着窗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安静地抿着,白大褂下面是一件搭配得体的浅色衬衣,领带系得像件艺术品,完全是一副医术高超、技艺精湛的医师打扮。
就在他的咖啡快要见底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唐突地推开了。
是谁会不敲门就进来呢!
他在记忆里搜不出这个人。可他还是保持着他的悠闲做派,放下脚,慢慢转过头,当他看到这个人时,立刻就不奇怪了,郝雪!
“你快来看看这个片子。”
他站起身,放下杯子,看着风风火火的郝雪,咽下了要说的话,低头凝神看着她递过来的X光片。
只一眼,他立刻伸出手把片子接了过来,两秒钟后他的眉头便像个系死的绳结般紧锁。这正是郝雪期望的表情。
“这是什么?”夏琅用手指着那一道长长的阴影,说出了他今天上班后的第一句话。
“还不知道。”郝雪的话半真半假。
夏琅转身将片子拿高,迎着阳光看:“谁的病人?”
“我的。”
他又迅速转头用惊异的目光扫了一眼郝雪,但又立刻回过头,仿佛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那张片子,“孕妇?”
“不是,是周林的朋友,没有怀孕。”
夏琅知道周林,他们的关系不过是彼此婚宴上的两次敬酒。夏琅也知道,他们离婚不久。还在他们都没有结婚时,夏琅曾简单的试探性的追求过郝雪,虽然没有成功,却也没有尴尬。只是郝雪觉得有时夏琅那平静的目光下面隐隐藏着些与他性格不符的炙热,当然,她也从不深究。
“人在哪?”他问。
“我带你去。”夏琅所有的反应都和郝雪进门前预料的一样,无需多言。
太阳差不多已经升到半空,暖洋洋的六月的阳光直射着大地。医院里的树木并不健康,无精打采地迎接着来往的行人,来往的行人个个眉头紧锁,似乎每人都背负着难以战胜的困难,和心中难以抹去的阴霾,到处充满了彷徨无奈。
周林坐在刘艺的病床前任凭阳光暴晒,刘艺躺在床上,像一个等待告别的遗体,只是紧闭的眼皮下面,眼珠在急切的翻滚、转动,她在做梦。
清醒的人完全理解做梦的概念,但梦中人却不存在清醒的理智和真实的世界。
她误以为梦里的那荒诞的世界是真实的,它在她的梦里么,或是她在它的梦里?她在那个世界是挣扎还是沉迷其中?
那我的这个世界又会是谁的一个荒诞的梦呢!
周林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此时的感受,只是觉得有点近乎于恐惧,那是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有能共赴艰险的朋友在身边时也觉得孤独的恐惧感。
这种情绪是这样的强烈。
此刻,他所关注的中心,不是眼前生死未卜的刘艺,不是郝雪去请的帮手是否能来,不是马小清魂归何处,甚至不是水怪的过去与未来,在周林心中反复纠缠的是关于宿命、巧合、选择的疑问。
这个星球有六十亿人,银河系中有三千亿个太阳,这个宇宙有三千亿个银河,人类的存在于这个宇宙有何意义,这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事情于这个世界有何意义?一切的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偶然,那么这个星球不过是树下的蚂蚁窝,蚂蚁的生存与灭亡对于整个宇宙毫无意义。是必然,那究竟是谁在掌控着我的命运,他也站在高处俯视着这个世界吗?那么,我所有的选择都是早有安排?
周林觉得自己从很早以前就与震湖底那奇异的生命有了理不清的关系,自己走到今天,仿佛是因为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牵引着自己。他突然回忆起第一次去震湖做采访,那十几个孤独难熬的漫漫长夜,恍如前生。
可那些夜晚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么?
这个忽然产生在脑海深处的问句太让人惊异了,他的答案可能让人崩溃,只一瞬间,周林大脑里的负责保护的神经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立刻作出了反应,把这个令人发疯的想法逼回到脑海深处,如同是潜意识的海洋里泛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一闪即逝。
一声轻响,虚掩的病房门被推开了,整个夜晚的煎熬,真正能做点什么的人终于出现了。
夏琅简单地和屋里的人打过招呼,便急切的走到病床前,他用手轻抚刘艺的额头,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按了按她颈部的动脉……当冰凉的听诊器搭在刘艺光滑的小腹上时,屋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静极了。
“怎么回事?”夏琅谁也不看,握着听诊器的手依然在左右移动,却是在问在场的所有人。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尴尬的沉默,只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在几个知情人的眼神中传递。
夏琅摘下了耳朵上的听诊器,诧异的盯着郝雪,郝雪却躲过他的目光,他又看周林,周林动了动嘴,正要说话,突然坐在一旁的韩火用可怕的语调,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地说:“水怪”。
……
此刻,夏琅已经换好手术服,手里端着一杯渐凉的咖啡,独坐在手术室门口。白天这里人来人往,在夜晚却安静得有些阴森。
他没有用太多时间分析今天听到的故事的可能性,也没有多想今晚要做的手术如果一旦被人发现自己会承担什么后果,他只是在不停地反问自己冒险行事的原因何在!
好奇,救命,或是郝雪!
他突然发现她指挥自己几乎毫不费力。夏琅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看了看表,时针和分针向上汇合在中央,这是他们约好的时间。
一阵脚步声准时响起,他们来了。
也许前几日的惊吓与苦斗耗蚀了她年轻脸庞上的温柔的线条,但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的刘艺却气定神闲,似乎事不关己。
被手术灯照得雪白的肚皮,纤毫毕见,几乎快要透明,可任谁也看不出那温润的皮肤下面,竟隐匿着炽热的火焰。
郝雪的口罩遮挡住了她凝重的神色,一双眼睛,放射出迷人的认真的光辉。她抬手向上推了一下针管,一点液体被推了出来,那是麻醉剂,分量正好。身旁站着的三个男人远远近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只手用酒精绵擦了擦刘艺裸露的胳膊,随即另一只手里的针尖缓缓的扎进了皮肤,慢慢地推。
站在夏琅身后的韩火手里托着铁盘,上面放着剪刀、手术刀、镊子、纱布,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成为手术室里的主刀医师的助理,更能亲眼目睹那惊人生命的显形,他紧张又兴奋地看着郝雪的动作。
“麻醉剂多长时间起效?”站在郝雪身后的周林问道。
“一两分钟。”郝雪回答。
没人说话,没有人动,大家等待麻醉剂起效,这时寂静的空气中带着药味和金属的味道让人感到一种沉重。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首先打破这寂静的人竟然是刘艺。
她在喃喃低语,那声音听起来微弱、游移不定,仿佛想绝望地企图挽回些什么,刚好能听见,又刚好听不清。
恐惧像波浪般将四人团团围住,几个人对视着,侧耳倾听,站得最近的郝雪忍不住弯下身,把耳朵贴近了刘艺的嘴边。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可她说的每个字都像尖锐的针尖向郝雪迎面扎来。
“和怪物斗小心自己变成怪物。”
郝雪口罩下的脸变得惨白。
是它的恐吓、威胁,还是刘艺在表述着自己的不幸!
刘艺的话重复了几遍后,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闭上了嘴。水怪的事在之前听来似乎完全是夸大其词,但现在郝雪想着看着觉得一切真实可怕。
郝雪慢慢地直起身,看着对面夏琅和韩火询问的目光。
“她说什么?”身后的周林问。
“听不清。”郝雪迅速做了一个她认为对马上要进行的手术最有益的决定,她隐瞒了她听到的话。“开始吧,”她对夏琅边说边用酒精绵在刘艺的肚子上来回擦了一道,那是下刀的准确位置。
夏琅握着手术刀的手纤细、白净,没有丝毫颤抖,仿佛手臂里流淌的血液里注射了某种镇静剂。手术刀闪着丝丝寒光,毫不犹豫直划刘艺的小腹。皮肤在刀锋下迎刃而解,鲜红复杂的内脏一点一点露了出来,它们纠结在一起,凶残如鬼脸,随着心脏的搏动,微微狞笑。
它,就在那里,静静地蜷曲着,蚯蚓般的皮肤满是沟壑……是被麻醉了?还是另有所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