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艺平静的躺在病床上,湿透的衣服已被护士换成了病号服。年轻的大夫已经走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诊断是昏迷,有可能随时都会醒来,不过还要做检查。当然这也是因为周林和韩火什么有价值的病因都没告诉他。他们都不确定刘艺的昏迷和死亡到底相距多远,但可以肯定普通的治疗是浪费时间。
周林把刘艺安排在了特护病房,他害怕她体内的东西会给别人带来危险,也怕她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当然也为了他们谈话方便。这里是整个医院最高的地方,住院部的十二层楼的最顶层,安静舒适,如同酒店,每间病房里只有一个病床,有单独的卫生间,美丽的窗帘,巨大的落地玻璃,沙发,电视,宽敞的阳台。
和往日恐惧不安的睡眠不同,此刻的刘艺像乡村的湖水在无风的黄昏下一样平静,躺在那里,如同一具安详的尸体发出了难以察觉的呼吸声。
在她的脚边韩火爬在床尾,沉沉地睡着了。
床的另一侧,周林靠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她,他的思绪仿佛湖底纠缠交错的水草,笨重的翻滚着。“水怪”这个词此时就印在他脑子里某个黑色底幕上,如同恐怖电影片头的标题,向下流淌着鲜血和绿色黏液的诡异大字。
他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肚子,她的肚子还没有什么变化,但他知道,它就在她体内,就像对付马小清一样,在她体内紧缩着,它已经渗透进了她的神经系统。它窥伺人间的眼睛像鬼光般闪烁着幽光,仿佛是一有机会就可燎原的星火。
还好,黑夜过后又是白天,太阳总能按时升起。夏日的阳光没过多长时间就像针扎一样刺眼,将那股从刘艺腹部传来的阴森之气渐渐逼退。
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他头痛。
他明显感觉到叫做烦恼或是痛苦的东西在他脑袋里的某处剧烈的活动,仿佛是有一簇簇电子元件劈啪打火。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凄苦心情。 周林始终觉得自己被一种可怕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想起了自己曾对韩火说过的话:只有当结局来临时,才能看出最初的抉择是对是错。可看着躺在床上的刘艺,周林觉得她是自己好奇心的牺牲品。
为了湖底那无人知晓的秘密。
周林伸手从钱包里拿出那张揉皱了的名片,“他引诱人们到达漆黑的湖底,用他那可怕的眼睛,收集着我们的灵魂。”这行字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了,但觉得这字仍然像酸液一样灼伤着他的视网膜。
他闭上了眼睛,把头斜靠在墙上,纷繁的思绪毕竟敌不过身体的困乏,慢慢的他也睡着了。进入梦乡后,他梦到的不是什么关于水怪的铺天盖地的报纸头条,也没有人头攒动的采访和目标得以实现的荣光,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无形压力和恐惧,它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快要让他透不过气。
周林和韩火都安静地睡着了,艾超进来也没听到,他手里拎着一包干净的衣服裤子,轻轻的放在地上。他看着他们,三个被可怕的厄运纠缠的人静静的睡着,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交织在一起后一直充满着恐慌。如同几个人手拉着手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向下张望,有一个人落下,其他人的安全就会受到威胁。但是现在抽身退出,并不是自己处事的原则。
他转过身走向窗台,窗外灼热的阳光照在脸上,让昨晚黑夜里发生的一切更加的难以理解,就像一场混乱的噩梦。
艾超被阳光晒得眼花,伸手揉了揉眼睛,心中暗暗的提醒着自己,真正的勇气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去迎战自己害怕的东西……
“我觉得,要不让嫂子过来看看?”病房里,韩火试探着对周林说。
周林看着韩火,用了几乎三四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韩火说的“嫂子”指的是自己的前妻。
韩火接着说:“趁着她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有长大之前,把它取出来。”
周林的脑子里随即出现一个景象:刘艺满是鲜血的躺在床上,肚子被划开,前妻那沾着血的双手举着一条鱼一样的怪物,细细端详。
这个情景像是给了周林一巴掌。
要么等着它自己出来,那时刘艺恐怕也活不成了。要么把它取出来,能做这件事的人现在就只有自己的前妻了,把她也扯进来?我该如何向她开口!
“嗯,”周林喃喃地说:“现在只有她帮我们了。”话一出口,一种宿命感袭上了周林的心头。
看艾超听得有些纳闷,韩火说:“周哥的爱人是这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
艾超似乎也被这个仿佛是命运的一手安排吓倒了,吃惊的看着周林。
“已经离了。”周林淡淡地说。
“哦!”艾超说:“那你要告诉她事情的全部经过了。”
“当然了。”
“她肯吗?”艾超担心这个离婚的妻子是否会冒险帮前夫的忙。
“不知道,说着看。”他看了看艾超一副担心的表情,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刘艺,头向后一仰长叹一声说:“我快要发疯了。”
郝雪的头发漆黑整齐,脸庞端庄美丽,普通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却有另一番风韵。她的举止言行中有一种自信、安详的风度,这是她长期的行医生涯培养出来的品质,她的话孕妇们奉若金针。她如果说:“没事,你会好的。”大概连患有晚期癌症的病人都会深信不疑。
她讨厌一切自己难以掌控的事情,和所有打破自己自信、安详的态度的事情,比如疾病或是丈夫,要么制服他,要么摆脱他。
但是此刻在她的办公室里,她的脑袋却在嗡嗡直响。在她办公桌的对面,坐着她几个月前的丈夫,那熟悉的唇线,有黑色胡渣的下巴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这个家伙不是疯了吧!
她费了很大劲才明白了周林刚才讲的事情,和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不,其实她根本就无法理解,她习惯保持理性的大脑消化不了这种事情。
周林也很快从她惊异的目光里发现了怀疑的眼神,“你不相信?我带你去……”
“你想让我做什么?”郝雪打断了他。
“我想让你把她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你开玩笑,”郝雪在尽力压低自己的音量:“你以为我随便就能划开别人的肚子吗?就算你讲的事情都是真的,可是医院有医院的规定,没有诊断结果,谁也不能给病人做手术。”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想,这事除了你还能找谁?”
郝雪和他恳求的目光对视着,这样散乱无助的眼神她在他的眼中是第一次看到,她转过脸不看他,双眼盯向别处。
这个男人为了他梦想的惊天动地的新闻付出代价了!
“我不想再有人为这件事而死了!”
她又抬起眼看着他,她的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色,像是在积攒力量来答复前夫无理的请求。毕竟拯救生命和周林的那个奇异的故事对任何人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当然更重要的是,郝雪无法忍受曾经爱过的这个男人因为自己的拒绝而陷入无助。拒绝的神色从她脸上渐渐褪去。
“那好,但我要先确诊那个女人肚子里到底有没有你所说的东西。”
周林松了一口气,想说句感激的话,又觉得不合适,虽然离了婚,可是夫妻间的那种感觉依然存在,立即问道:“你打算怎么开始?”
“她会不会有怀孕的可能?”
郝雪思虑着,说:“先做个尿检,然后做B超,X光,直到找出那个东西为止,再说下一步的打算。”
“好,就按你说的做,不过要尽快。”
“告诉我她的病房号,我下班后过去。今晚我会去值班,”郝雪讨厌这个决定,无奈地说:“我带你们去B超室检查。”
周林紧盯着测孕纸上的红线,他觉得刘艺一定不会出现怀孕的迹象,但是也同意她先做完这个测试再说。
那试纸的说明上写着:阳性结果;在白色显示区上呈现两条红线,表示怀孕。
周林一直担心的盯着看,慢慢的眼睛里竟有了红线的残影,他受惊一样揉揉眼,看清后又暗自松了口气。
“五分钟后才会显出结果。”旁边的郝雪看了他一眼说。
周林起身,推开玻璃门,走向阳台,这幢楼是医院的最高处,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医院。周林点了根烟,向下看着,他喜欢从高处向下看,就像儿时喜欢观察树下的蚂蚁一样,可今天他头一次觉得,站在高处,竟然感觉到一种想往下跳的冲动,膝盖一阵阵发虚,仿佛大地的吸引力开始对人的心理也起了作用。他幻想着:
如果我跳下去,会在空中停留多长时间,在半空中会不会出现传说中的濒死体验,那一生中最难忘的镜头中会不会有墓地的霹雳,湖边的尸体……
在身体着地时会不会觉得痛,会痛多久,那人究竟是因为身体碎裂而死的还是因为疼痛而死……
对面不远处是医院的职工宿舍,那里的一切,此刻看上去那么遥远陌生,虚无缥缈,如同来自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世界。
他想起了刘艺讲述她在中巴车上看到的笑容,马小清的那个诡异的难以捉摸的笑容,那笑容难道是在对刘艺说:“下一个就是你。”
周林多想让自己像刘艺那样昏死过去,好让这连绵不断的、令人心烦的噩梦般的现实告一段落。
“你来看。”屋里传来韩火的声音。
周林快步进屋。
郝雪递给周林试纸说:“没有怀孕。”
虽然在意料之中,周林还是长出一口气。
韩火说:“这试纸不能说明她肚子里的情况。”
郝雪说:“是不能,但是说明了她不是怀孕。”
“那接下来怎么办?”周林说。
郝雪看了一下表,八点整,“我现在去接班,夜里十二点整,你俩带她到妇产科的B超室,再检查。”
“好。”韩火答应。
郝雪看了一眼韩火兴奋的眼神,心想这人似乎一点都不清楚自己是在冒着多大风险帮他们,她说:“你俩先休息一下,等我电话。”说完离开了病房。
刘艺的肚子光滑平整,郝雪甚至能从她肚脐眼的形状来判断当初接生的医生是怎么下剪子的,可她却怎么也想像不出那里会有一个什么寄生的怪物。
她往刘艺的肚子上抹了点油,身后两个男人紧张而忧郁,阴沉无语的看着自己的动作,这让她的手有点微微发抖。
B超室里昏沉沉的,她用这个仪器曾经给无数个妻子检查过,身后站着的永远是满怀爱心的丈夫,可今天她头一次感觉到压力和恐惧。
她知道,她现在做的事情严重违反了医院的规定,但如果周林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个前所未知的生命马上就要在自己的手底现形了,违规的代价又算什么。
为了救命也好,为证明水怪也好,她认为自己一定站在道德分水岭正确的一边。
她打开了显示器。
小小的显视屏上闪烁着灰色的麻点,仿佛世界末日。
她用手按着刘艺的小腹,身后的两个男人不自禁地凑了过来。屏幕上的麻点组成了一个深浅不一的图像,她的手在一点一点的动,那些麻点的阴暗就发生了明显的不同,周林知道,这些麻点在医生的眼里就是病人肚子里的状况。
突然郝雪的手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