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方面看,康妮的丈夫和他的那些高谈阔论的朋友们似乎都把性事看作原始的机械行为,她丈夫在结婚前就持这种态度。劳伦斯让他截瘫,令人产生了误解,以为他对性的态度是瘫痪造成的,其实不然:即使他不受伤,他照样讽刺地对待性事。这是解读他性格及康妮与他不和的一个关键。在他看来,“性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事,或者说是次要的事:它是废退的人体器官笨拙地坚持进行的一个奇怪程序,真的是可有可无。”
他甚至可能认为性事有点堕落:没它不行,有它又麻烦。霍嘉特坦率地指出,人类的性器官与排泄器官如此紧邻甚至共享,这个位置本身就令人类尴尬:我们如此扎根于浑浊之中,却偏偏以此诞生了高尚的人类,他们能自我牺牲,诚实,能从事音乐和诗歌这样高雅的文化事业,是莎士比亚赞美的那种“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如果人们都像克利福德和他的高雅朋友们那样看待性,人们实则是在诋毁自身。霍嘉特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在基督教的婚礼仪式上人们常向对方表达的那句话:
“吾以吾身崇拜汝(withmybodyItheeworship)。”仅此一句,就说明了人性几何。
而瘫痪的克利福德居然冷漠地允许康妮和别人生子,为他家延续香火,这就更为可笑,说明他对肉体贬低到何种地步。他关心的仅仅是,那个替他播种的人要出身高贵,不辱他家的门楣,至于那个孩子,则是被他用一个it打发了的。这残酷的一招几乎令康妮无语。或许,这更坚定了康妮对麦勒斯的爱情。他们本可以避孕,但都没有,也没有准备把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克利福德当少爷,他们准备负责任地结婚,让爱情圆满。
在爱中,他们也在学习爱,让爱成长。
他们体验着爱的愉悦,同时也遭遇到性爱激情的低潮,但他们都直面爱的困难,从而学会相互理解。这些描写都是围绕着真情和真爱而作,不是脱离复杂的情感肌理的孤立描写,因此是整部书的有机部分。
第十二章里有一段他们难以琴瑟和鸣,康妮为此难过时麦勒斯对她安慰的话很能说明他们之间的理解和探索的努力:
她实在难过,在她自己双重的意识和反应的折磨下,她开始哭泣。他毫不注意她,甚至都不知道她哭了。哭声渐渐大起来,震动了她自己,也震动了他。
“诶!”他说,“这回不好。你心思不在这儿。”
原来他知道啊!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
“可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说,“偶尔是会这样的。”
“我,我无法爱你!”她抽泣着,突然感到心都碎了。
“没法儿!行了,别发愁!没有哪个王法非叫你爱不可。该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吧。”
他的手仍然放在她的乳上,但她的双手都离开了他的身子。
他的话丝毫没有让她感到安慰,她抽搭得更厉害了。
“别,别!”他说,“有时好,有时孬。这回是有点不好。”
她痛苦地哭泣着说:“我是想爱你,可就是不行。只觉得可怕。”
他笑笑,那笑,半是苦涩,半是调侃。
“没什么可怕的。”他说,“就算你那么觉得。你别一惊一乍的就行。也别为你不爱我发愁,千万别难为自个儿。一篮子核桃里总有个把坏的,好的坏的都得要。”
这一对爱人特别看重的是婚姻的价值,正如劳伦斯所说:“婚姻是通向人类生活的途径。”
所以劳伦斯说,他写这本书,就是想让人们“全面、诚实、纯洁地看待性(tothinksex,fully,completely,honestlyandcleanly)”。
本书的另一个主题应该是对工业化及其对人类的毁灭性影响的谴责,多处大段的景物描写,都是为工业化的中部地区做出的最真实和惊人的暴露:
汽车艰难地爬上山坡,在特瓦萧那狭长肮脏的街区里穿过。黑糊糊的砖房散落在山坡上,房顶是黑石板铺就,尖尖的房檐黑得发亮,路上的泥里搀杂着煤灰,也黑糊糊,便道也黑糊糊、潮呼呼。这地方看上去似乎一切都让凄凉晦暗浸透了。这情景将自然美彻底泯灭,把生命的快乐彻底消灭,连鸟兽都有的外表美的本能在这里都消失殆尽,人类直觉功能的死亡在这里真是触目惊心。杂货店里堆着一堆一堆的肥皂,蔬菜店里堆着大黄和柠檬,女帽店里挂着难看的帽子,一个店接一个店,丑陋,丑陋,还是丑陋。
对黑暗龌龊的矿区,劳伦斯发出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恨恨然之声,这声音几乎可以通过朗读下面的段落发自肺腑,当然我指的是英文原文,不仅是节奏,用词几乎都有咬牙切齿之音响效果,如连用几个black,几个utter和几个ugly,这样的几个短音节词不断跳跃在字里行间,发自牙缝和舌间,听上去完全是掷地有声的咒符。
Theblackenedbrickdwellings,theblackslateroofsglisteningtheirsharpedges,themudblackwithcoal-dust,thepavementswetandblack.Itwasasifdis-malnesshadsoakedthroughandLhrougheverything.Theutternegationofnaturalbeauty,theutternegationofthegladnessoflife,theutterabsenCeoftheinstinctforshapelybeautywhicheverybirdandbeasthas,theutterdeathofthehumanintuitivefacultywasappalling...ugly,ugly,ugly.
如soakedthroughandthroughevery-thing这样声效与节奏同步的短语,应该说是朗朗上口,逼着你不能不叨念出声。
书中透露出的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是掷地有声的,这种批判是与工业化如日中天的进程共时的,因此难以在那个语境中得到理解,只有在后现代的视野中才彰显其力量和“预言家”的本质。而这种工业文明的结构又与英国特有的阶级结构相交织,因此本书亦是对英国的阶级隔阂现状的批判。
有趣的是,书中的克利福德瘫痪后开始从事小说写作,靠写通俗小说很是风光,此人还善于“炒作”自己,硬是靠着媚俗和炒作成了风靡一时的流行大作家。一边是发展工业剥削工人发财,一边是附庸风雅,靠着华丽的词藻描述些空洞的感情成名,可谓是两手都硬的工业大亨与写作大腕。劳伦斯通过对作为作家的克利福德的批判,也道出了小说写作的真谛,应该说这也是一本涉及小说写作的书:
“一个人不妨听听别人最隐私的事,但应该是对人家的挣扎和倒霉抱以尊重,因为人人都如此,而且应该对此怀有细微、明察的同情心。甚至讽刺也算是一种同情呢。对我们的生活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的同情心释放或收敛的方式。对了,小说的至关重要也在于此,如果处理得当的话。它能影响并将我们的同情心引入新的天地,它也能引导我们的同情心从死亡处收敛回来。于是,如果处理得当,小说可以披露生命中最为隐秘的地带:因为,是在生命之激情的隐秘地带,而不是别处,敏锐的感觉潮汐在涨落、洗涤和刷新着。
但是小说和流言一样,也能激起虚假的同情,制造虚假的收敛,对人的心理造成机械致命的影响。小说能将最腐朽的感情化为神奇,只要这些感情是符合传统意义的“纯粹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就像流言,最终变得恶劣,而且像流言一样,因为它总是昭着地站在天使一边而变得更恶劣。”(第九章)
而克利福德的小说“写的是他以前熟人们的奇闻逸事,文笔俏皮,有点恶毒,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无聊。其观察角度特别,很不一般,但缺少触角,没有实质性的触觉。似乎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人造的地球上。不过,既然当今的生活界面基本上是一个虚幻的舞台,他的故事反倒奇特地忠实于现代生活了,就是说符合现代人的心理。”“没完没了地编织着文字的网,编织着意识的细枝末节,这就是被马尔科姆爵士说成空洞无物、流传不下去的小说。”
这一段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了劳伦斯对一九二〇年代英国小说创作的揶揄,这是我的感觉。我们读劳伦斯论小说的一些随笔,能发现他对从普鲁斯特到乔伊斯的那些冗长晦涩的小说十分反感,不乏贬损。两相对照,应该能感觉出劳伦斯有所影射。当然这段评说是有机地融于对克利福德人物塑造之中的,意在说明克利福德内心空虚,康妮也忍受着与他一起空虚的日子。但无论如何对评价现代英国小说还是有旁敲侧击价值的。
最后霍嘉特引用劳伦斯的一段信来阐明劳伦斯创作这本破冰之作的初衷:
“我一直致力于同一件事,那就是让性的关系变得实在而宝贵,而不是可耻。
而这本书是我所努力的极致。我觉得它美、温柔,而且如我们赤裸的自我一样娇嫩(Ialwayslabouratthesamething,tomakethesexrelationvalidandprecious,in-steadofshameful.Andthisnovelisthefur-thestI"vegone.Tomeitisbeautifulandtenderandfrailasthenakedself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