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嘉特开宗明义说,这本书是洁净严肃的美文(isnotadirtybook.Itiscleanandseriousanclbeautiful),如果我们试图把它当做淫秽作品,我们不是在玷污劳伦斯,而是在玷污我们自己(Wearedoingdirt,notonLawrence,butonourselves).
他明确地指出,当初英国查禁这本书,大的背景是,当时的英国社会对待性问题所持的态度是“肮脏与羞耻感并行”
(smuttyandashamedatthesametimeaboutsexualquestions),要么对这个话题三缄其口,要么在公共厕所的墙上写满下作无聊又苍白的性笑话(boring,sniggering,sterileroundofdirtyjokes)。可见这位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彼时的英国社会的批评是多么严厉刻薄。
而偏偏劳伦斯要逆风飞扬,逆流而上,面对那样的社会环境,竟然要公开、诚实并温柔地谈论性(openly,honestly,andtenderly),岂非大逆不道?所以霍嘉特说,我们阅读这本书时要把握好分寸(readproperly),这对我们是一种挑战,看我们能不能有点滴的进步(achallengetogrowaninchortwo),从“肮脏与羞耻感并行”的心态中得以摆脱。
我们常说玉成某事需要的是恰当的人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做恰当的事,指的就是这个proper,四要素都恰当了,事情就周全了,否则不是差强人意,就是毁于一旦。劳伦斯写这本书是恰当的人做的恰当的事,可惜不是在恰当的时代,他的受众也非恰当的受众而是惯于在这本书所涉及的问题上持“肮脏与羞耻感并行”态度的大英帝国子民。这也就是中国人说的天时地利都不作美,就毁了“人和”,自然也就坏了世间一件美事。
到了一九六〇年,英国的社会风气和人情世故都与一九二八年判若云泥,主要是庶民们所主宰的“情势”和语境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天时地利”,“人和”也就水到渠成。审判这本书的过程竟然成了鉴赏和赏析的受用过程,成了民主和知识界的良心在法庭上的狂欢。从辩护律师到出庭证人形成一个豪华的阵容,一连六日,从大作家福斯特到剑桥批评家哈夫到新派左翼学者霍嘉特,一干社会名流在伦敦中央刑事法庭上频频亮相,慷慨陈词,为一本长期受到不公待遇的小说辩护。保守势力对此始料不及,审判结果竟然是寥寥“无罪”二字,从此企鹅平装本《查》风靡英伦。这样高调开场的严厉审判本来是想要企鹅出版社的好看,杀一做百的,结果却是检察官溃败,被霍嘉特称为一出“光荣的喜剧”
(gloriouslycomical)。英国的和谐社会于是在一九六〇年实现了。桂冠诗人菲利普·拉金感慨而不乏讽刺地对此评论说:生活和性交都始于《查》解禁后。
霍嘉特强调说,出自对我们自己的尊重,我们也要对这本书做出恰当的解读才是,他所说的自我尊重,指的是:尊重常识、尊重独立见解、尊重自己对感情的诚实、尊重使人际关系走向成熟的意愿(ourcommonsense,ourindependence,ourhon-estyaboutourfeelings,ourwishtobemoregrown-upinourrelationswithothers)。而且读这本书要读其全文,而非仅仅读那些为坊间过分渲染流传的段落(notmerelythosepassageswhichhavebeensoexces-sivelyandobsessivelytalkedabout.).
谈到小说男女主人公的恋情,霍嘉特说他们爱情的催化剂是怜悯与欲望的交织(mixtureofcompassionanddesire),这和中国人一般所说的“情色相生”基本是一致的,怜悯之情与情色的情还是很有不同,前者强调感情,后者强调愉悦。这里指的是猎场看守麦勒斯偶然看到孤独的查泰莱夫人手捧小雏鸡时伤感落泪那一幕。
他再次转身看她,看到她跪在地上,缓缓地盲目将手伸出去,让雏鸡跑回到鸡妈妈身边去。她是那么沉默,那么凄楚,那模样令他顿生同情,感到五内如焚。
不知不觉中他很快靠近了她,又在她身边蹲下,从她手中拿走小鸡,将它放回笼子里去。他知道她怕那母鸡。这时他感到腰腹间那团火突然烧得更旺了。
他面带惧色地瞟她一眼,她的脸扭向一边,自顾哭泣,哭出了她一辈子的痛苦和凄楚,一时间她把他的心都哭化了,化成了一星火花。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手指搭在她膝盖上。
“你不该哭!”他轻柔地说。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感到心都要碎了,径自不管不顾地哭泣着。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开始温柔地顺着后背轻轻地捋下去,不知不觉地抚慰着她,一直滑到她弯曲的腰窝。他的手停在那里,无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腰,凭的是不知不觉中的本能。
霍嘉特说他从这一段里读出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尊重和同情心,读出了他们之间生情的原委,那不是突如其来的瞬间冲动。难怪劳伦斯最初想到的书名是《柔情》(Tenderness)。
以此类推,霍嘉特说,我们应该读整本的书而非片段,那样我们就会觉得书中的性描述段落是整本书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的意义就在于此,是整体的部分,而不能与整体割裂,更不能断章取义。这本书讲的是如何克服困难建立起人与人之间诚实和健全的关系(relationsofintegrityandwholeness),与我们休戚相关的人之间的关系意味着不仅是精神关系,还有肉体关系(inbodyaswellasinmind)。
在此霍嘉特引用劳伦斯自己的话说:
“若想要生活变得可以令人忍受,就得让灵与肉和谐,就得让灵与肉自然平衡、相互自然地尊重才行。(lifeisonlybearablewhenthemindandthebodyareinharmo-ny...andeachhasanaturalrespectfortheother.)而这本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所做的就是寻找一种“柔情、肉体激情与相互敬重并行的关系”(relationsinwhichtender-ness,physicalpassionandmutualrespectallflowtogether),因此不能说它仅仅关注的是性关系,远非如此单线条。
与此同时,霍嘉特指出,人类的语言在性描述上是词不达意的,这表明我们人类在这个问题上困惑、惭愧,过于肮脏和羞耻(ourlanguageforsexshowsustobeknottedandashamed,toodirtyandtooshy).所以才有了所谓四个字母组成的脏字如fuck等。我们从小就知道那些字词是骂人的话,是脏话,而一旦我们要自然简单地谈论性时,我们居然发现我们没有恰当的词汇。知与行之间赫然出现了鸿沟,人们为此感到困惑。劳伦斯并非鼓励人们把这些字词当成“口头语儿”滥用(usethesewordsateveryendandturn.),但他确实希望人们能在严肃的情境中严肃地使用这些词汇,从而“洗涤这些字词上的污秽,也就清除了人们对性事的困惑”(tocleansethemoftheirdirtyandsotoclearsomecommonconfusionaboutsex)。一九六〇年审判这本书时,第一个出庭的辩护证人、剑桥学者格拉姆·哈夫上场后提到的就是这个论点。他也谈到英语里缺乏有关的正常词汇让人们严肃公开地谈论性,现有的词汇要么是脱离感情的抽象的医学词汇,要么是多年来被当成脏字的那些词汇。劳伦斯试图在故事情节中“救赎”这些词汇,拭去其污秽。这种以其矛攻其盾的努力自然是造成小说被禁的原因之一,但其攻盾的勇气则是值得赞许的。
霍嘉特要强调的另一个问题是,男女主人公并非乱性。查泰莱夫人曾有过几次“性自由”经验,但并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快乐。麦勒斯和他的妻子因妻子过分追求性享乐而分居,他宁可独自生活。所以,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对爱情持抵制态度,因为他们都因为过去的经历而不再相信爱情。
他们之间发生了爱情,也只是到同情与欲望强烈交织时的事(pityanddesirehavebecomepowerfullyintermingled)。这一点可以从他们发生爱情后麦勒斯目送康妮离开时的心情看得出: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几乎感到心里发苦。在他想孤独的时候,是她又让他有了交融。她让他牺牲了一个铁了心要遗世独立的男人那苦涩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