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想起胡绳
陈四益叉黄永厚图
胡绳先生在世的时候——已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后期——我曾问他:
“当年你们都是反对钳制舆论的先锋。那时你们确信思想不能查禁,真理不能封杀,它必会赢得群众。所以,尽管政权在国民党手中,报刊也大都在他们手中,你们除去思想与自信,两手空空,但无所畏惧。
为什么现在政权在共产党手中,报刊在共产党手中,反而好像缺乏了当年的自信?
对那些不太乐意听的话,难道不能用说理的方法,而定要用查禁的方法?”
胡绳沉吟片刻,说:“现在不同了,。”
“什么不同?”
“现在掌权了。
“是因为掌了权,所以觉得运用权力禁止比运用思想说服更为简单方便吗?”
他又沉吟片刻,说:“掌权了,就怕乱。”
“那么当初呢?”
“当初乱,是乱了国民党。”
我没有再问下去。胡绳是前辈,又身居高位,同一个交往不深的晚辈,能这样不以为忤,坦率交谈,已是非常难能。
我之所以向胡绳先生提问,是因为想到了鲁迅,他从以往的事实推测将来,说得那样深刻,深刻得令人战栗。而瞿秋门的《鲁迅杂感集序言》与胡绳论述鲁迅思想发展道路的长文,是我昔时读鲁迅的重要参考。
鲁迅关于《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演讲,是一九二七年在上海暨南大学作的。
按照对鲁迅思想发展的正统论述,这时他已完成了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转变,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他演讲的大意是说,文艺和革命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但文艺与政治是不同的方向,因为文艺不安于现状,而政治则要维持现状。所以,在革命时期,革命家同文艺家可以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大家都要改变现状,但到革命胜利之后,这种同一就变化了。文艺家依旧不满于现状,想催促社会的进化使它渐渐分离,这样社会才能进步。但革命家囚取得了政权而转换了地位,成为政治家。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因为他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于是,“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仍不免于不满意,要批评这个、批评那个的文艺家,便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干脆割掉他的头。鲁迅当然是从大革命前后的中国现实作出这一分析的,后来的事实不断证明了这一分析的精到。
如果用鲁迅的眼光来看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许多先前不大明白的事情就豁然开朗。
譬如,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不过是两篇短短的杂文,何以便在延安引起轩然大波?又何以到了一九五七年那场运动之后,还要拿出来“再批判”?以我的愚鲁,当初实在觉得有点小题大做。现在想想,这就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王实味、丁玲若是在国统区写两篇批评当局的文章,即便更加尖锐,延安是一定拍手叫好的,因为这样的文艺同延安的革命家在不满现状上是同一的,而国民党的政治家则必加封杀,因为他们是要维持现状的。但这两篇短文不幸是在延安写的,批评的是延安的某些风气,已经在延安掌权的政治家就觉得是在捣乱了,于是也用起了老法子。这也就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并不含蓄地宣示的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一切危害人民群众的黑暗势力必须暴露之,一切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必须歌颂之,这就是革命文艺家的基本任务。在新的政治家看来,文艺家在就政治家退出之后,唯一的任务就是歌颂新的政治了。
懂得了这一点,我想,也就不难理解,鲁迅为什么会说革命成功之后,他可能会穿上红马甲去扫马路:而毛泽东在罗稷南问到鲁迅如果活到今天会怎样时,作了那样令人吃惊的回答。
四
鲁迅所说的文艺家,似乎并不是狭义的文艺家,它应该包括思想家在内。思想家对社会的批判,也如文艺家一样,是基于一种理想,在一定时期是同革命家同一的。待到革命成功之后,如果思想家发现,他看到的现实,同所抱的理想并不相同,又不免发出批评。这样他的命运也就同文艺家一样了。但如果思想家只是赞美现在的好社会,不能提出新的理想以祛除社会的弊端,他也就不成其为思想家了。恰如鲁迅所言,“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世间也不会有满意现状的思想家,因为提不出社会的弊端及其矫正之道,只唱赞美诗的,充其量只是歌星,绝不是思想家!
五
胡绳先生说,“现在不同了”,“掌权了,就怕乱”,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以他的谨慎和他的地位,不能不谨言慎行,处处设防,以免授人以柄。对一个交往无多的人,讲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打住了。
不过,在后来的交往中,我感到,他想得更加深,他想提供给社会的,不是感想,而是成熟的思想,哪怕这思想不免会同政治家的想法相左。
那是世纪之交的前一年,我供职的《隙望》周刊为了出版迎接新世纪的专刊,准备约请学界名家回顾即将过去的世纪,瞻望即将来到的新世纪。胡绳先生自然是首选。他慨然应允了约稿的要求,写成后便打电话叫我去取,文章题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关系——世纪之交的回顾与前瞻》。他后来说,文章写得过于晦涩,文字也太短,未能展开,是言未尽意的意思吧。但我当初读后,却感到了胡绳作为思想家的特质。他所思索的是自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何以会一直走到“文革”那条路上去。失误从何开始,又因何而起。这个问题不解决,改革开放的方向也难于坚持,说不定哪一天已经经历的失误又会卷土重来。
六
他说的这个问题,就是如标题所示,是如何正确认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他的论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他的文章来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把过去我所感觉到的东西,作了理论上的剖析:企图越过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一跃而进入“光辉的顶点”,结果带来了经济、社会的巨大破坏。这是民粹主义对中国革命的影响。
这个问题在当时相当敏感,他的文章自然不能不婉曲而言。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晦涩吧。但他的意思是谁都读得明白的,不然,也就不会因为他的这篇和以后进一步发挥的文章,被自命为“坚定”的什么什么攻击为“老右”了。
此文在审稿过程中,题目被改成了《坚持三个“有利于”,发展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题目无论从点题醒目或是论述中心看,显然都不如原题,且无新意,但它使文章的色彩不致扎眼,或可在见刊前省去一些麻烦。好在文章内容并未删节,我也就没再征求胡绳先生的意见。后来知道他对这标题很不满意,但也未向我提及,我想,以他的经历,对办刊人的难处当是了然于心的。
七
胡绳先生晚年是很想把自己的思考公诸于世的,这是任何一个思想家都有的冲动。他曾戏言自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载。七十八十,稍知天命。廿一世纪,略窥门庭。九十无望,呜呼尚飨。”胡绳本名项志逖,不知是用“逖”的本义要志存高远,还是要他立志如祖逖报效中华。他十九岁就写了《新哲学人生观》,青年时代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等着作是几代进步青年的读物。但他晚年回顾一生,却认为自己从四十岁到七十岁的三十年间是“惑而不解”,直到暮年才稍知天命。长期处于政治家的地位,极大限制了甚至消磨了他作为思想家的作用。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所写的几篇文章,是他摆脱了诸多束缚后得出的最具理论价值、也最具个性化的思考。
如果不是要求所有的言论都要统一于一个口径,他那“惑而不解”的三十年,将有多少理论的创造!这一点,是那些以维持现状为第一要务,因而禁止思考,害怕不同思想争鸣的政治家应当深长思之的。
中国自古以来就不乏善于思考的学者,但几千年来罢黜百家、定于一尊的政治传统,阻碍了中国思想学术的发展,许多灿烂的思想,都成了稍纵即逝的火花,以至直到今天,说起古代的思想文明,仍只是津津于儒学一家。
八
胡绳先生患癌症住院期间,我曾去病房见过他一回。他还在为中国走过的路和要走的路思索,但已有时日无多之叹。我请他为我写几个字,他铺开宣纸,写了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想,这既是他的心境,也是对后辈的期望。后来读到他写给吴江先生的信,抄录了访李清照故居时为这位女诗人写的一首诗:“瘦比黄花语最清,非徒婉约树词旌。路长嗟暮呼风起,道出从来壮士情。”并说李清照《渔家傲》后半阕“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笺注者以为是从《离骚》中化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而他又把李清照的词语缩减为一句(路长嗟暮呼风起)。屈原的这两句诗,鲁迅曾用之于《彷徨》的题词,现在又在胡绳先生的信中读到,真是“道出从来壮士情”——精神界之壮士。
九
因为想起了胡绳先生,重又想到了我对他的提问和鲁迅那篇深刻的演讲。中国几千年来对于思想,除了几个短暂的时期,大体都是要求一律,要求统一,而对于不一致的思想都视为异端,不是烧掉,就是禁止,结果不知扼杀了多少有益的思想。中国今后要求发展,需要多一些思考者,多一些思想家,哪怕只是一得之见,也不要随便弃置。应当鼓励的是探索而不是学舌。政治家如果不把自己当作思想界的无上权威,而只是善于从整个社会的思想创造中择其善者而从之,我们可能会少走许多弯路。
十
中国人把自己命运的决定权寄托于某一个圣明天子的岁月太长久了,整个民族也因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们民族的文化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光辉,但也有许多需要自省的地方。自省,才是进步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