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文化馆工作了二十年之后,县文化局和县文化馆的领导照顾我、关心我,我二十年的夫妻分居一去不复返了。1990年底,我被调到汉洋关文化分馆任副馆长,继续从事群众文化创作辅导工作。
在汉洋关文化分馆我又遇到了人生中的又一位贵人,他就是汉洋关文化分馆的馆长文成才。
我到汉洋关文化分馆上班的第一天,文馆长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对我说:“曾馆长,您在文化馆工作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您没有真正从事您最喜欢的写作,一直在打杂,当听用,把您真正地当作了一块砖,搬去搬来二十年了。您1982后创作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势头正旺,颇受好评,很多人对您寄于厚望。正在这时,全国开展民间文学三大集成工作,这项工作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文化馆创作辅导干部的肩上。您被任命为全县民间文学三大集成编委并主编《民间故事集成》,您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付出了您近十年的心血和汗水,编辑、主编了我县《民间故事》三集,获得各种奖励证书一大摞,搜集、整理、发表、出版民间文学作品数百篇,为我县民间文学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为了搞好民间文学三大集成工作,您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了自己最心爱的文学创作。这对于您个人来说,可以说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和遗憾!因此,我请求文化局领导把您调到汉洋关文化分馆,想为您一心一意地搞文学创作,提供时间、条件和氛围,希望您在两三年内,创作、发表一批文学作品,出版一本文学作品集。”
我真太感谢文馆长了。文馆长真是知人善任、善解人意。我虽不是千里马,他却是真正的伯乐。
于是,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一年以后,我的小说已有好几篇见诸省级报刊。1991年,我写了短篇小说《水猫子与红娃娃鱼》,写起以后,我就寄给一家刊物的主编。他收阅后,给我回了一封长信,信中说:你这篇小说生活气息浓郁,构思新颖,基础很好。你可以认真读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认真想一想,改一改,多磨一磨。改了以后,再放一段时间,再细细琢磨,反复修改,不要急于发表,要力争改好,争取被选刊发表。信的最后写道:你是能够写出好小说来的,希望你好生为之!切记!这封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的信让我大受鼓舞。我把《水猫子与红娃娃鱼》又修改了一遍,就迫不及待地抛了出去,被我们省一家很有声望的文学刊物发表。编辑部评价说:“浓郁的地方特色和生活气息,以及人物个性凸现的鲜活,很值得一读。”但我因太急功近利,太急于发表,没能下功夫去认真反复修改,虽然发表了,却没有一点反响。我虽然发表了一些小说,但至今没能写出好小说来。我辜负了那位主编的殷殷期冀,背负了永远的愧疚。对我来说,也许永远地失去了上“选刊”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机会是被我自己丢失了啊!
我真不敢回想这一段往事呀。
但是,我从来没放弃过我的小说创作。
1992年5月,我参加了《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和《民族文学》在鄂西鹤峰县举办的民族文学笔会。笔会期间,有一位鹤峰的作者对我说:“您都五十岁了,还这么苦苦地搞创作,图的什么呀?要是我有您这么大岁数了,早就洗手不干了哪!”他对我的作为很不以为然,我却不为所动,这或许就叫人各有志吧!我为我热爱的事业努力过,奋斗过,拼搏过,即使没有成功,无所成就,甚至最终一事无成,我也将无怨无悔。正因为年纪大了,我就更需要抓紧时间,更需要努力拼搏。时不我待呀!我从不进舞厅,从不上赌场,甚至节假日我也不休息,坚持思考,坚持写作,熬更守夜更是家常便饭。当我稍有懈怠时,我就会想起父亲为了鼓励我努力创作,对我推心置腹的一席话:“……你应该振作起来,去努力奋斗,去努力争取,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理想。我知道你爱好写作,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写作,想当作家。这都没有错,不管人家怎么说你,怎么评论你,我都支持你!你看,我今天专门到镇上给你买回了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一摞白纸,还打了一壶煤油,这都是你需要的。你还是拿起笔吧,写你的文章吧!努力吧,我相信你能成功!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我记忆犹新。我想起我父亲的话,我想起父亲对我的鼓励和希望,我能洗手不干了吗?我能半途而废吗?我不能啊!我洗手不干了,我半途而废了,我怎么对得起我的父亲哪!我怎么面对我的父亲啊!想起我的父亲,我就铁了心哪!
我必须拿起笔,我必须坚持写作,我别无选择。
我这个人脑子很笨,智商不高,有写作的欲望,却没有写作的灵感。有创作的激情,却没有创作的天赋。我全靠勤奋写作,全靠刻苦写作,全靠生活写作。我写的是生活的原生态,是原生态生活的自然流程的纪录。就是这样一篇原生态生活纪录,我也需要反反复复修改多遍才成雏形,常常要琢磨好多天,才能成为一篇叫小小说的东西。一篇短篇小说我要写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我就这么记呀,写呀,磨呀,两三年下来,我写作并发表小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四十多篇了。在我们这个弹丸小县我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1995年年初安排工作时,文馆长在会上说:“曾馆长这两三年来写作、发表的小说已经不少了,据我的统计,包括小小说在内已有四十八篇了,可以编选、出版一部小说集了。我建议曾馆长把这些作品收集起来,筛选一部分出来再推敲、再修改后,结集由出版社正式出版。”
文馆长的话说在我的心坎上了,如春风,如雨露,滋润了我的心房。我对文馆长真是感恩戴德呀。为报答文馆长的知遇之恩,关爱之情,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结集出书上来。
为了让我集中时间、集中精力把小说集编好,文馆长让我就在家里进行,文化馆的一切工作和公益事务都不让我参加。
我的家就成了我的创作基地。
夏、秋交替之际,我的书稿编辑、修订已进入到关键时刻。我可以说是惜时如金,惜时如命了。除了白天待在书房,晚上十二点钟以前不曾上过床,不敢上床。我窗前常常深夜还闪着灯光。灯光有时彻夜不灭。
这个夏秋之际,特别的炎热,蚊子特别的多。
蚊子明目张胆地向我进攻,常常成群结队,前呼后拥肆无忌惮地在我周身飞舞,浑身叮咬。我身上伤痕累累,奇痒难熬,我的妻子和父亲见了特别的心疼。每天晚上我写作时,雪柳就坐在身旁,拿着一柄巴扇给我扇着风,驱赶着蚊子。父亲就满山满坡地去寻找艾蒿。他把艾蒿割来,晒干,捆扎成一把一把的。天黑时,他就点燃了艾蒿,然后放进我房里,把门扯上。等熏过一个时辰之后,蚊子就都被熏死了。他又开门放出烟雾,再叫我进屋关上门,打开窗。蚊子没有了,我就可以放心地写作了。从此,我也就远离蚊子的叮咬之苦。
文馆长每十天半个月都要来看我一次。每次来都要带来解暑的西瓜,宵夜的副食和灭蚊的蚊香。还时常带来一些熟食,提上一瓶酒,让我们美美地吃上一顿、喝上一顿。
我写作的心情也就特别的好。到年底,我的小说集《曾家畈纪事》就定稿了。
我把《曾家畈纪事》交给了文馆长。
文馆长看完了我的小说集以后,就拿着书稿去找县文联袁方主席,说:“袁主席,曾奎生的小说集已经定稿了。”
袁主席问:“定稿了?这么快呀?”
文馆长说:“他可真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呀,是赶出来的,拼出来的呀。”
袁主席说:“他可真是把心用在了写作上啊!”
文馆长问袁主席:“您说这稿子应该怎么处理呀?”
袁主席说:“你说呢?”
文馆长说:“应该马上出版。”
袁主席说:“那你就找印刷厂去印嘛。”
文馆长说:“就这么直接送印刷厂呀?”
袁主席说:“那你说该怎么办哪?”
文馆长说:“送出版社公开出版呀。”
袁主席说:“那就送出版社出版呗。”
文馆长说:“那还得请袁主席出马,我同您一起去联系出版社呀。”
袁主席当即点头答应:“行哪!”
第二天,袁主席、文馆长就揣着我的小说集,上宜昌,下武汉,奔广州,找作协,找文联,找出版社。最后,联系到南方文艺出版社,答应先审阅书稿,再决定是否出版。
两个月后,南方文艺出版社来函说:“小说集《曾家畈纪事》终审通过,决定正式出版。”
我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书稿出版的周期特别的长,我在急切地等待中开始了新的创作,在新的创作中焦急等待着《曾家畈纪事》的出版。
1995年10月,我的小说集《曾家畈纪事》终于出版问世了。
《曾家畈纪事》是我们县建国以来由出版社正式公开出版的第一本个人文学创作作品集。县里主要领导听取了县文联袁主席和汉洋关文化分馆文馆长的汇报后说:“这是历史性的突破,在我县文学创作出版史上具有里程碑的作用。”并指示县委宣传部、县文联“大力宣传和褒奖”。
县文联和汉洋关镇政府联合举办了《曾家畈纪事》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
我父亲被作为特邀嘉宾与会。
大会发言已结束了。会议主持人、县文联袁方主席宣布:“现在,请特邀嘉宾、《曾家畈纪事》一书作者的父亲曾明俊老先生讲话,请大家鼓掌欢迎。”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父亲推辞说:“袁主席,我讲不好,不会讲,就不讲了吧?”
宣传部赵部长也走到父亲身边,说:“老曾,大家欢迎您讲,您说讲讲吧。”
父亲说:“这会上坐的都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人,我一个大老粗,既无文化,又无水平,讲什么呢?”
赵部长说:“您就讲讲对您儿子出书的想法吧。”
父亲朝赵部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与会者鞠了一躬,说:“尊敬的领导,尊敬的各位专家、学者。袁主席和赵部长要我讲几句,我实在不敢开口呀!在这种场合上讲话,我的心里头就像有好多好多兔子在蹦在撞呀,我这真是新姑娘上轿——头一回呀!我是一个打土垡、盘庄稼,一辈子与土坷垃打交道的粗人,没文化,认识不了几个字,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周正。讲话也是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大家听完了,也许听不明白我讲了些什么。我要不讲几句,又显得我这个人太古怪,不随和,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心哪!那我就只好讲几句啰!讲错了,没讲好,讲走了板,讲走了调,请大家别笑话我呀!我儿子出书了,是好事,是喜事,我很高兴,心里头跟抹了糖一样,甜哪!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够写书,出书,我们农民心里头也都甜着哪!听我儿子说,他书里写的都是我们曾家畈的人,讲的都是我们曾家畈的事。我们曾家畈的人、曾家畈的事,上了书,盘古开天地,这是头一回呀!我们曾家畈的人也都增了光哪,都高兴啊!我的儿子没忘记家乡父老,没忘记家乡的农民兄弟。他写他的家乡,写他家乡的农民,让我们曾家畈人露了脸。我们更希望他把曾家畈的人、曾家畈的事写成电视,写成电影。让我们曾家畈的人也走进电视,走进电影,露露脸,亮亮相,风光风光!我代表曾家畈的人祝愿他成功!我还代表曾家畈的人感谢他!”
“讲得好!”赞扬声和掌声响成一片。我由衷地向父亲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赵部长握住父亲的手,“您讲得太好了,我们感谢您!您对您儿子的希望一定会实现!我们也都希望他获得更大的成功!”
首发式后,父亲成了我《曾家畈纪事》的义务宣传员和发行员。
父亲首先来到曾家畈村委会,找到刚上任不久的村党支部程书记。程书记非常热情地问我父亲:“曾老,您怎么来了?您来村委会有什么事吗?”
父亲说:“我儿子曾奎生写了一本书出版了,让我给你送书来。”
程书记问:“送书?您儿子写的书?是一本什么书呀?”
父亲说:“是我儿子写的一本书,书名叫《曾家畈纪事》,写的都是我们曾家畈的人和事。”
程书记问:“写的都是曾家畈的人和事?”程书记一下来了兴趣。
父亲点头,说:“是啊。”说完,就给程书记送上了一本书。
程书记接过书,翻了翻,看了看目录,不住地点头说:“当真呀,书中都是写的我们村里的人和事呀。我们村里的人上了书,好啊!这书好啊!曾老,您带了多少本呀?我们村委会干部和各村组组长一人要一本。”
父亲笑道:“你们要多少本,我都可以送给你们呀。”
程书记扳起手指头算了算,说:“要二十本吧!”
“没问题,二十本就二十本!”父亲给了程书记二十本书,就欢欢喜喜地离开村委会回家了。在家歇了一会儿,就又用挎包装上了二十本书出了家门。
父亲到了我二叔家,见到我二叔,父亲老远就说开了:“老二呀,你侄儿子出书了哪!县里领导都夸他的书写得好,我是专门给你送书来的呀!”
二叔迎出门外,说:“曾奎生真是有出息了呀!写书不是容易的事呀,肚子里没得几斤几两墨水,是写不出书的呀!大哥,你拼死拼活地让他读书,这书没白读呀!”
父亲满脸都是喜色,说:“那是!那是!我也不枉养他一场呀!”
离开二叔家,父亲又到了三叔家。三叔正在菜园子里摘菜。父亲走进菜园子,一边帮三叔摘菜,一边说道:“老三呀,曾奎生出了一本书呀,人们都争的争的要。我刚才带的二十本书出门,到你这里来就只剩下几本了哪。还有不少人都找我要,我说这几本书要送给我的兄弟们,你们要,我再给你们送到家里去,他们才让我走呀!”
三叔说:“侄儿子写的书,我这个当三叔的一定要认认真真地读一读,看他到底写的什么呀?”
父亲说:“听奎生说,都是写的我们村里的人和事呀,兴许还写了你呢!”
三叔读过几年书,父亲他们兄弟姐妹中,他认识的字最多。三叔听父亲说都是写的曾家畈村里的人和事,就连忙拿起书翻了起来,果然看见有写他的文章。“《三叔的心事》,我有什么心事呀?我有心事,他怎么知道的呀?有趣!有趣!我得读一读,看他写我的什么心事!”三叔一边说一边笑。接着说:“我还真上了书呀!曾奎生还真有几下子呀!写书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哪!大哥,曾奎生出了书,你脸上可增光了啊!”
父亲笑着说:“他这是为我们曾家畈人增光了啊!”
三叔说:“那也是呀!”
父亲站起身来,说:“你忙吧,我走啦!”
三叔说:“吃了饭再走吧!”
父亲说:“今天不在你这里吃饭了,我还要给老幺送书去呀。”
三叔说:“好吧,那就不耽搁你了,快把书给老幺送去,让他也早点得到喜讯。”
父亲来到幺叔家。正好,幺姑也到幺叔家来了。幺姑看见父亲,格外亲热、亲切,没等父亲开口,幺姑就迎了上来,问:“大哥,你还好吗?我在家里想念你们,专门来看看你们的。你怎么来了呀?”
父亲喜形于色,说:“妹妹呀,你侄儿出书了哪!我是专门给老幺送书来的呀!”
幺姑听说我出书了,也很高兴,说:“奎生出书了呀?那是大喜事呀!他姑爹早就说过,曾奎生喜欢写写画画,迟早会写出板眼来的。你看,他姑爹硬是说准了,终于出了书呀!他姑爹爱书如命,他如今退休在家,就是喜欢看书呀,他要是看到奎生写的书,他不知有几高兴呀!”
父亲连忙给了幺姑一本书。
幺姑如获至宝,捧着书说:“他姑爹又要熬好几个夜了啊!”
父亲把带的最后一本书送给了幺叔。
三天下来,我交给父亲的一百本书,只剩下最后一本了。我就问我父亲:“爹呀,这最后一本书您打算送给谁呀?”
父亲说:“只剩最后一本了,还送呀?我自己不留一本呀?这一本不送啦,谁要我都不会给了哪!”
我说:“爹呀,我已经给您准备了一本哪,这是我最应该送的一本书呀!我已经在书上写了一句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