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静静停着的招牌,和着蝉鸣不止的不远处。招牌下面静止的车子,放下的头盔,他走了下来。
“狐杂货?”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让他驻足。其实,他已经无数次从这个从不见门打开的店铺前经过,只不过一直没有驻足。不知为何,他今天停下了,在送完妹妹之后。他突然想吃一根冰棒。在这样的季节里,无论什么时候想吃点凉的东西,都是情有可原的,就像晚上他爬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因为打算减肥而晚上吃得很少的姑姑抱着一盒酸奶趴在餐桌前一样情有可原。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
“这里不需要敲门,直接推开就好,里面有人的。”他应声回头,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将单肩的书包挂在肩膀,带着和这个村庄一样平易近人的笑。在这里住了有些时日,他也开始习惯了陌生人之间的亲近感。
“啊,谢谢你。”他对她笑着。女孩也同样报以一笑。身边有几个学生奔跑而过。
“糟糕!要迟到了!”原本微笑的女孩低头看见手中的表,“那我先走了!”她不忘向他招呼一声,但她声音未毕,已经向着不远依稀可见的校门口奔走了。
他望着女孩的背影,不禁笑出了声。
他推开那扇门。一道光射入门中,随着划开的扇圆,光将视线所及之处照亮。
说是视线所及,但貌似映入眼帘的也仅仅只是一个陈列柜而已。里面摆着五彩斑斓的小瓶子,还有,眼……
他猛地退后。
“你想要些什么?”
他将惊恐的视线收回,重新定焦。眼前,白色衣服的女人,被涂白的脸,还有仿佛浸透了血般鲜红的嘴唇。他又将视线投到她的身后,那陈列柜的尽头。
原来只是石头……
像是眼珠一般,只是没有让它转动。却仿佛能够聚焦,将一切倒映在它的眼中。他在斜射到脚边阳光下打了一个寒战。
他再度望向眼前的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像是戴着面具的某人。
医院,从他脑中扫过的镜头。灰白的病服,安静的脚步。眼川,满是视线的石头旁,凌乱的头发,咬在她的嘴里。急促的鼻息,柔软却冰凉的触感。
眼前的女人,似乎戴着一副面具。
“我……想买冰棒。”他重新走上去,就像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一样。
“进来吧。”女人说。她转过了身,向着店内走去。他连忙趋步跟上。阳光洒在身后,温暖着他的背。
她指向侧面不远的一个冰柜,“自己选吧。”他借着门外隐约投进的一点光,俯下身子,望向冰柜里胡乱摆着的冰棒,原本反光的袋子,和冰冷的冰,凝在一起。他随便从里面拿了一只。“多少钱?”“两块。”他掏出口袋中的两枚硬币,递到了她的手上。
“请问……你有没有一个女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转过身去,向着屋子里走去。
“请问……”他在一瞬感到,这没有人的气息。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尽头的视线,触摸的只有漆黑。他猛地向门前转头。
门已经合上。
他似乎感觉到了不妙。他慌忙转过身去,向着门口跑动。两步迈出,似乎将什么东西踢到,但他已经顾不得。
伸出的手,却看不见五指,坚硬的触感,让他感觉这就是门。
拉开!
阳光像忽然伸来的手,将他从漆黑的世界拉出。他踉跄两步,已经出了这屋子。
蝉鸣,风吹过的尘土,还有头顶默不作声的太阳。
“吱呀……”
他转过头,逐渐合上的门,已经被阻隔的视线里,石头。仿佛眼珠般的石头,似乎在与他对视,带着最凌厉的眼神。他感到背后的冰凉,如同存在着,没入后背的刀刃。
“嘭!”门沉重地合上。
他伸手摸向背后。
汗……应该是汗吧……
他吁了一口气。
焦躁的太阳,不耐烦的踱步。行人从身边走过,来来往往,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人。或许,这并不是有人在这里行走的时候。
他撕开手中的冰棒,叼在口中,坐上摩托车,似乎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
今天肯定是要迟到了。
走廊空寂着,就像是放学之后的教学楼。明媚的阳光,和洛兰轻柔的步伐,一起走在前方。
他跟在身后,思考着那间杂货铺里那个奇怪的人。他想问问洛兰但似乎并不适合。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像戴着面具般的脸,日本艺妓的妆容。
她似乎长得和袖未很像。所以他才会忍不住问,她是否有一个女儿——她是否是袖未的母亲。
袖未总是神出鬼没。自从上次在眼川旁之后,似乎每天都能在医院里看见她,但是看见的总只是她从值班室前走过,或者消失在合上的电梯门里。他还记得那次留在他身上的她的味道,和那无以名状的冰冷。
他突然很想见到她。不是仅仅望见她经过又消失,而是相互望着,或许还能拥抱。
他望向在前面走着的洛兰,不时望向两边病房,低下头在纸上记着什么。
他忽然回过头。
“袖未……”
向下的电梯,隐隐约约的橘色的按键的光,渐渐合上的门。里面站着的身影,没有聚焦的眼神。
“袖未……”他只是在心里沉吟,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现在已经转过身子,向着电梯跑去。身后的洛兰,循着脚步在走廊的回响回过头。
“若介,你去哪?”
淡薄消失在身后的声音,完全合上的电梯门。他冲向楼梯,寂静的楼梯里满是脚步回响,就像他的脑子里,满是袖未的飘荡。
他一直走到一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几楼。他皱着眉头,走到电梯门口。
电梯门开了。空无一人。
他走了进去。他似乎有些犹豫,又似乎没有丝毫犹豫的。光在地下一层的按键上停留。橘色包裹了他的指头。
下沉的声音,将他包裹,将这整个空间沉落。
“叮!”
打开的门,照进地下一层的单薄的电梯光。
眼前,门口,一个人站着,似乎正在等着他似的。
“袖未……”
没有表情的,像是没有预示的奇迹,像是什么触发的契机。他走出电梯的门。身后的光渐渐合上,就像已经完成了使命似的,重新回到它应该回到的地方。
他,也似乎到了一个应该到的地方。
“袖未……”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眼前的人,没有表情,只是像每次见到她一样的。隐隐习惯黑暗的眼,看清了她的脸,看清了她的眼。消瘦而单薄,像是魅惑的虫,游过透着骨骼轮廓的下颌,却映出最纯净的脸庞。
没有聚焦,却一定是望着他的。
“和我做爱好吗?”冰冷的声音像她的身体。他疑惑,对眼前抱住她的身体疑惑,对自己的想法疑惑,对自己的期盼与渴望疑惑。眼前扭曲而真切的呼吸,像是点燃在壁橱里的梵高的画,内外燃烧着的都是火光,带着异样的颜色。
湿润而柔软的舌头,将他的所有思绪缠绕,晕眩着没有止境的眼眸。
他再度体会到与她冰冷的身体不同的温热,将他紧紧包裹,就像他抱紧她的臂弯。沁出汗的额头,咽下唾沫的舌喉。他将她按在电梯门前。
像是咽下肚子的冰凉的咖啡牛奶,穿过喉咙,穿过胃,穿过扭转的肠,浸透了全身。
忽然的颤抖,他感到了自己即将抵达的尽头。他松开环抱她的臂弯,想离开她的身子,却被她抱住。
和上次一样的温度,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没关系的,我不能生孩子。”
第一次听见她说到她从未说过的句子,让他惊奇,而更惊奇的,是他听见的意思。
她瘫软在他的怀里,微弱的喘息。黑暗之中,他依旧能看见那苍白的脸上浮起的一抹红,还有更加迷蒙的眼。
“给我钱……”她靠在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没有多久,她便睁开眼睛。她拾起一旁凌乱的衣服,套在身上。
“你……”他想问些什么,却又无从问起。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不知道,连问都找不到方向,不知从何说起。
“狐家……是什么意思……”话方出口,他便感觉到似乎这样的询问有些不适合。“狐家”似乎是被禁忌的文字。
“你是不是住在学校旁?”他似乎是想岔开话题,却似乎又走向另一个不能触碰的问题。看那个女人的反应,似乎即使与袖未认识,也并不想相识。
她始终没有言语,只是扣上那件灰白病服上最后一颗扣子,站起了身子。
“叮!”打开的电梯门,她站在了里面,面向他,看不见焦点的眼。读不出意味的嘴角,似乎有些颤抖着,不知是为何。
他没有走上去。
门渐渐合上,就像它渐渐打开时一样。门旁橙色的光,像是皱着眉头在颤抖着异样。
门合上,似乎看见闪烁的最后一抹熹微的耀眼,仿佛穿透眼眸的刺,让他闭上了眼。
似乎是一滴泪,反射着电梯里原本不足以道的灯光,像是最为灼热的火苗,像是一幅被火焰穿透的画,瑟缩在壁炉之中,描不出最后消失的身形。却将他的眼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