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死了。
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靠在那面空荡荡的墙上。这是听说的,听姑姑说的,带着笑,也透着淡淡的哀伤。
他和若叶都没有见到外婆死去的样子。
那个房间被姑姑反锁了,钥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放着,亦或是在姑姑手上拿着。他拉了拉房门,死死地关着,就像是被合上的蚌。
想想,这几天似乎都没有看见外婆,因为她依旧是在房间里不出来,姑姑会走进去,时间很短就会出来,但是姑姑只让他或者妹妹将饭菜放在门口,等她吃完后重新递出来,再收拾到厨房,每天每天,都是这样。而今天,正在早上他和妹妹都还没有起来的时候,姑姑做好了早饭,似乎是递进了外婆的房间里,然后发现外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靠着墙,姑姑上去打了声招呼,却没有回应。她走上前去,才发现,外婆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
在他和妹妹还没有起来的时候,姑姑已经叫来了车,将外婆从家里送到了医院。
他一直不知道已经死去的人送到医院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个现在并不重要。妹妹在客厅的一旁静静地哭泣,低着头。虽然与外婆没有那么多的亲近,但是身边如此近的人这样突然死去,确实让人心中涌起一股不平静的气息。
姑姑忽然推开了门。
已经处理好了相关的事情,而下午就是外婆的葬礼,似乎很急促,就像是上次隔壁的老人一样。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妹妹,不被允许出席外婆的葬礼。
似乎是意料之中,虽然不符合情理。
妹妹没有去上学,而若介也没有去医院上班,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空调流淌着的冰冷的气息,迷蒙了落地窗外原本刺眼的阳光。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一天又将过去,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也会不知在什么时候逝去,这些都是被决定好了的有限生命,找不到什么东西讨价还价。
姑姑再度走出去了,脸上的神色依旧是哀伤的,回来的时间里,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想询问些什么,比如自己能不能去,比如,为什么自己不能去。但是,当他的眼神望见她的眼神,似乎是被什么威慑了——不是什么可怕的眼神,而是眼中流露的恐惧。
恐惧?
这是来自什么的?
他又想开口问些什么,姑姑却已经合上了门。
“咚咚咚。”敲门声忽然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敲醒。他连忙站起了身子,向门走去。
大概是姑姑忘了拿什么东西,“姑……”他打开门,还没有叫出口,幸亏没有叫出口。门前站着的,是洛兰。
“你……”若介望着她,有些惊奇。
“听说……”洛兰缓缓的开口。他明白了。不是明白她来这里的原因,而是明白,她也没有被允许。没有被允许参加这个原本村子里并不多的人都会去的葬礼。就像之前邻居家的老人死去时,都去了的人们,包括学校的老师。所以,听妹妹说那天学生都在教室里自习。这个“包括”的范围他也已经明白了,就是外来的人与孩子。当然,他还不知道理由。他没有地方知道这个可能会奇怪的理由。
“进来坐吧!”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失礼。
“那……打扰了……”洛兰显得格外小心翼翼。或许对于家中出了不幸之事的,都应该是要小心翼翼。
妹妹在客厅坐着,望见忽然而来的客人,站起了身子。
洛兰更加显得小心翼翼了,似乎还有些手足无措。他忽然想起,原来自己上次被邀请进入她家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局促。这个在城市里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这里待久了,突然觉得这样并不习惯了。
“你也没有被允许去吗?”若介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是的……”理所当然的回答。
这时,妹妹也坐到了一旁。
他站起了身子,“若叶,在家里待着好吗?我和洛兰姐姐出去一下。”
“嗯……”妹妹只是点了点头。
他发动了院子里停着的摩托车,将洛兰载在身后。洛兰扶着他的腰,依旧没有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驶去,向着某个方向。
“你……要去哪里?”洛兰似乎带着疑惑,还有她心跳的声音,在他的背上。
“去墓地。”他说。
他想起刚来的那天,和妹妹一起坐着姑姑的车,穿过头顶与现在一样安静的阳光,去为母亲扫墓。要说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或许就是曾被隔绝的蝉鸣,如今在安静的风与阳光中不安静,搅着他同样焦躁的心。
“你想……”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外婆的葬礼。”他说。像是肚子饿了应该吃饭一样合理。最真实也最虚伪的东西,就是人的感情。真实得可以说服每一个人,但是又虚伪得将自己也蒙骗过去。
一面是山,一面的田地一直绵延到空旷的荒地与树林。树林,他似乎快要经过那并不宽阔的岔道,通往树林深处的。一个拐弯,回到原来的路,继续向前,踩过石头,眼前的那道水流,被称做眼川。
他曾经疑惑这个地方的名字,直到姑姑向他讲述了那个传说。但是听了那样的讲述,并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多的疑惑。或许自己并不是一个俗套的传说可以打发的。
“你知道眼川的故事吗?”
他的背后忽然莫名的颤抖。
“你……知道这里的故事吗?”他知道,她知道,知道他所不知道的。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背后的颤抖停止了,似乎是经过了心情的调节。她不像刚才在家中那样拘谨了,但也不是正常时候的样子。她似乎是想要岔开话题,“不知道这个规定到底是为什么……”他心中愈发地焦躁了。
“是不是也和狐家有关?”他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假想,而且,他觉得就是这样。他想到了那时走到眼川前的袖未,想到了那满地瞪大的眼瞳。让他浑身冰冷,就像是抱着她一样。
忽然,洛兰抱住了他,脑袋,靠在他的背上。
他停下了车子,身旁,是那岔路。延伸到树林的深处。
“不要去那里……我很怕……”洛兰抱紧了他,在他的身后。
“我……害怕那些视线……”
视线。
墓碑,林立的墓碑,洁白而安静。似乎今天,除了蝉以外,一切都是安静的,就像是被调了静音。他忽然看见已经走出的人,姑姑,还有其他的村子里的人,但是并不多,大概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来时竟然没有注意路边经过的人和车,都是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
“你怎么来了?”姑姑笑着,依旧带着也哀伤的笑容,不似从前。
“只是想来看看……”他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那你也去净洗一下吧。”姑姑说。这让他惊奇,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
“好……好的。”
“洛兰也去吧。”她望向他的身后。
姑姑向着身后的村人告别,鞠下了躬。
将车推到了停车场,走到那口水井旁,像那天一样,吊起一桶井水,倒在不大的木桶里。手里还有那熟悉的水瓢。不过,姑姑没有舀起一瓢水,倒在自己脚上。
他们提着木桶,向着墓园走去。墓碑林立,和上次一样,增加了几个墓碑,在这样的密集里似乎也不能辨清。他们似乎从母亲的墓碑旁走过,他忽然停下了步子回望,却被姑姑拉住,“不是祭祀的时间,还是不要祭拜的好……”
似乎在离门前很远的地方,一直走到墓园的很深。他今天才发现,这里的墓碑并不是按照家族的顺序排列的,而是时间,单纯地按照时间,没有什么其他的原理。所以,走到最尽头的那一个,就是自己的外婆。
果然。
青石的墓碑,镌刻的文字,还有黑白的照片。他有些惊异,这样的石碑竟然这样快地被准备。墓碑上还有这淡淡的水迹未干,后面大概是下葬时插上的一支木牌,按照道理,从明天开始,四十九天里,每天都会来这里,插上一支。
姑姑舀起一瓢水,浇在墓碑上,然后将剩下的递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接过,微颤的水面,映着自己被漾开的水迷失形状的脸。他啜下一口,递回给姑姑。冰凉的气息,沁入身体,随着血液,透进脑袋里。
姑姑将剩下的水倒回木桶,又舀起一瓢,递到洛兰的面前。洛兰也伸出手接过,轻微的扬起的头,似乎,水已经流过咽喉,流到她的身体里,或许,也沁进了她的脑袋。
姑姑从洛兰手上接回水瓢,将剩下的水倒回了桶里,又舀起一瓢,再度淋在墓碑上。
“走吧。”姑姑说。
转过身去,身后林立的墓碑,似乎方才走过时没有发觉,竟然是这么多,扩散在眼前,像是密密的蜂巢。或许,这样的比喻并不好。
向着门前走去,从一个个青灰的墓碑旁穿过,就像是穿过一排排静坐着的人,不知,如果真是人,望向的是什么方向。他忽然想起了眼川前的石头,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人穿透的视线,他感到不寒而栗,在这样的太阳之下。
他再度走过母亲的墓碑,后面已经有了不少的牌子。不过,上次来的时候就有这么多。
到了出口,他回过头。因为,他想看看最早的墓碑,是什么时候。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抑住了他的喉咙。
没有名字的……
上面只有刻下的时间。
“1992年……”
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