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有为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夏家的这栋房子正是荆南一带俗称“风火墙”的那种风格的房子,那种房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时兴,现在,人们起房子都不再建这种房子了,而要建楼房。他再打眼一望,这陈家河两岸全是这种房子。他在心里面想:城里看折子,乡里看房子,这说明陈家河的农民并不富裕。
“对于当前的农民负担,群众是不是意见很大?”辜有为一边坐回到位子上一边问道。
夏正清一皱眉头说:“不是大不大的问题,而是怨声载道,我们这里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负担是座山,腰杆都压弯,不如走他乡,混口力气饭。你看我们这里还有几个青壮年在家种田,没得几个了,都出去打工去啦!
“那您们这里撂荒的多不多呢?”郭知真问。
“多。恐怕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地都荒着哩!你的几个表弟都去了深圳,我跟你姨妈只好把他们的地拣来种,不然的话,村里要罚款。”夏正清说。
正当他们几个谈兴正浓的时候,郭知真的姨妈却已经在喊吃饭了,他们只得暂且作罢。
吃罢午饭,辜有为对郭知真说:“找几个人座谈一下。”
郭知真说:“行,我去找人。”
辜有为吩咐:“就随便找几个人。”
没过多久,郭知真找的参加座谈会的人员便陆续来到了夏家。大家一阵寒暄过后,辜有为开了腔:“各位乡亲,今天把大家找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前农村的实际情况,请大家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当前农民负担、农副产品收购政策、村级债务、镇里村里干部作风等问题发表意见,可以畅所欲言,有么子说么子。”
郭知真在旁边补了一句:“辜书记刚从县里又调回我们月牙河镇来了,请大家不要有顾虑,有话尽管说。”
这时,坐在大门旁抽着旱烟的一位中年汉子磕了磕旱烟袋,喝了一口茶说:“既然辜书记召集我们来开座谈会,我就来个竹筒里倒豆子——一干二净。”
辜有为朝他投去一瞥鼓励的眼神,那汉子便接着说:“我先自报一下家门,敝人叫陈晓理,陈家河村有名的‘陈大炮’……”说到这里,引来在座的一阵笑声。
听到这里,辜有为惊讶地“哦”了一声,说道:“你就是陈晓理同志呀!你写给县委、县政府关于完善农村土地承包的信我看过,写得很好。”
陈晓理听了辜有为的赞扬,显出几分腼腆地说:“那是我们大家的意见,我只是执了一个笔。”
辜有为连连称赞:“不错,不错。你继续说吧!”
陈晓理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大家都晓得,蚊公遭扇打,只怪嘴伤人。我是个直性子,有话不说,放在肚子里不舒服。所以,在陈家河是逗百姓喜欢遭干部忌恨。不过,我也不怕,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都是实话。”
“晓理呀!当着辜书记的面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赶快小崔说事——实话实说呗!”旁边一位妇女说。
“对,实话实说。”大家跟着在一旁起哄。
陈晓理对着大家扮了个怪相,然后吐了一下舌头说:“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先说农民负担,目前,我们这里农民负担重如泰山。就拿我家为例,我全家五口人,承包了七亩六分地,去年的负担总额是两千四百八十六元二角五分,亩平负担三百二十七元一角三分,人平四百九十七元二角五分。我去年的收入情况是:五亩水稻产稻谷四千九百二十五斤,按现行收购价每百斤三十五元计算,共计收入一千七百二十三元七角五分。种了二亩六分田的棉花,我的棉花算是种得好的,每亩产了一百八十五斤,共收入了八百四十一元七角五分。两项合计收入两千五百六十五元五角。总收入除去负担后仅余七十九元二角五分,还有种子、农药、化肥、人工没有算,如果算上去,那就要亏一大坨。”陈晓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村里印发的农村负担通知书在手中扬了扬。辜有为接过去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陈晓理接着说:“再说政策问题,中央很重视农业问题,每年都要发个一号文件,但是到了底下就完全变了样。中央规定:农民负担不得超过农民上年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底下就在纯收入的统计上报数字上做文章。现在上报的纯收入,是把自家园田的葱蒜、蔬菜、自家母鸡下的蛋,自家做饭烧水用的柴火都折成钱了,还掺几瓢水做出来的数字,目的是要提高农民负担的比例。……”
“这还不说,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要集资,乡、村公路建设要集资,改厕、改水要集资,福利院建设要集资,加固堤防要集资,灭除四害也要集资,牛毛出在牛身上,什么东西都在农民头上打主意。”旁边有人抢过话头说。
“所以,我对现行农村政策不敢相信,因为它兑不了现。”陈晓理越说越激动。
辜有为在一旁劝道:“不要急,先喝点水以后再说。”
陈晓理便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然后对着其他几个人说:你们也说说呗!不能光只有我一个说呀!”
“好,我来发个言。”这时,要陈晓理不要卖关子的那位妇女说道。
辜有为问:“请问你尊姓大名?”
“免贵姓陈,大名香桂。”
“也姓陈呐!”
“陈家河呗!姓陈的自然要多些。”
辜有为说:“那你说吧!”
陈香桂:“我就说干部问题,现在的村干部有很多好的,像我舅舅他们那个金银滩村,人家村干部事事为老百姓着想,村主任程春满为了让村民迅速从九八洪涝灾害的影响中走出来,亲自带队到南方找打工的地方,现在金银滩的老百姓几乎家家都有一至两个人在广州、深圳、珠海等地打工的,全村每年打工的收入至少是上百万。哪像我们村里的干部,动不动就打老百姓的主意,不仅自己依仗权势,强行低价承包了这条陈家河搞养殖,七大姑八大姨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光陈晓歌的亲戚在学校当民办教师,在村里电工房、广播室和村办企业吃补助的总有二十几人。陈家河真正算得上是他陈晓歌的天下啦!”
辜有为笑笑:“每个人都有工作的权力,陈晓歌安排亲朋就业不算错呗!”
“安排就业可以呀!可你不能让老百姓来养这些闲人呐!我们算了一下,在我们的负担里面,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是拿来养了闲人的,真正交给国家的并不多。现在,这些乡、村的闲人,披着干部的外衣,却像“蝗虫”一样吃老百姓,给老百姓带来了无尽的灾难。”陈晓理忿忿地说。
“辜书记,这些问题再不解决,农民就没法子活下去了。”
“我看这些问题也不是镇里面解决得了的,恐怕得层层下决心才行。”
“有些问题上面可能不太清楚。”
“地方上的领导要反映呐!我们现在的领导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老百姓说句话呢?”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让辜有为再也坐不住了,他两颊红得似关公一样,那是内心愧疚的表现。此刻,在他的内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快把当前农村的实际情况向中央报告。但是,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现在不能声张,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他心情沉重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感谢你们的无畏坦言,我想,中央一定会了解农民的疾苦和农村的实际情况的,一定会的。”
从陈家河回来以后,辜有为又连续听了两天清债核资和人员编制清理的情况,不听则已,一听脑壳都是大的,他连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早就说过,情况弄得越明,我们的压力就会越大。”高耀银说。
靳晓梅也在旁边说道:“我看这一壶够你喝的。”
辜有为长叹道:“我只晓得这几年农村情况不好,但是,没有想到农民这么苦,农村这么穷,农业这么危险。”
大家看见他在说这席话时,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知道此时他的心情肯定不好受,便没有谁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地离开了会议室。
这一夜,辜有为失眠了。
从来不抽烟的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脑海里一幕又一幕地映现出回到月牙河镇一两个月来的各种场面:洪水般盲目外流的人群;陈家河悲天怆地的哭声;在镇政府七十高龄老者给他下跪的情景;大片撂荒的良田;人们激愤的诉说;一串串令人心烦意乱的数字……
他越想越烦,越烦就越睡不下,索性披上外套,推开房门向镇政府大院走去。这时,他发现整个大院都已熄灯,人们正在进入梦乡,唯独只有挨着清水河边的那排宿舍中亮着一盏灯,他仔细一看,那是靳晓梅的宿舍,他的脚步便下意识地朝那处灯光迈去。待走近一看,原来是靳晓梅正在给女儿辅导功课。
“妈,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哪几句?”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在朝廷上做大官,就替老百姓担忧;在偏远的村野隐居,就替国君担忧。这种人在朝也担忧,在野也担忧,那什么时候才会快乐呢?他一定会说忧在天下人遇到忧患之先,乐在天下人得到安乐之后吧!……”
“这人为什么这么傻?尽给自己找些烦恼?”
“不是傻,这是一种境界。”
“这是一种什么境界呢?”
“这就是仁人志士的境界,也是我们学习《岳阳楼记》要达到的目的。”
“我懂的。我也要有这样的境界。”
听了靳晓梅母女的这番对话,辜有为疾步回到了自己的寝室里,拴好门,将窗帘拉上,然后,端坐在书桌前,摊开信笺奋笔疾书道:
总理:
我叫辜有为,是一个在乡镇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基层领导干部,现任B省荆南县月牙河镇党委书记。我怀着对党的无限忠诚,对农民的深切同情,含着泪水给您写信。我要对您说的是:现在的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
……
县里的经济工作会议,原定过了正月十五就开的,现在挨到了三月头才开,据说是因为农民负担的大盘子难得定下来。
会上,县委书记颜向东在报告中强调,今年一定要把农民的实际负担减到上年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以内。辜有为边听边拿起笔在颜书记的报告上划杠杠。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南河乡党委书记谢正道捅了捅他,小声耳语道:“老辜,你看过全县今年农民负担安排表没有?”
辜有为回答:“我还没有看哩!”
谢正道朝他挤挤眼:“你仔细看看。”
辜有为便从一摞材料中翻出那份农民负担安排表,看了一眼,他发现上年人均纯收入在去年统计报表的基础上,统统调高了五百八十元,下端还有一行注脚,说是因为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辜有为朝谢正道看了一眼,问道:“怎么能这样呢?”
“这就叫瞒天过海,比例是限死了,但是基础提高了,实际负担仍然是有增无减。”谢正道说。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这时,会议主持人宣布大会进入下一个议程,各乡镇党委书记作表态发言。月牙河镇自然是排在第一位,辜有为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了发言席上,顿时,进行现场直播的荆南电视台的记者们,把镜头一齐对准了他,辜有为起初有些激动,他想借这个舞台对全县人民,对他的农民兄弟们说几句自己心中的真心话,他朝那些端坐在主席台上县里头头们瞥了一下,发现他们都在注视着他,从他们的眼光中,他读到了他们希望他说点鼓劲,说点出彩的话的信息。于是,他耳边响起了预备会上颜书记的声音:农民负担问题普天之下一个样,不是荆南独有的问题。这次会上希望大家不要去讨论这个问题,而是按照会议精神去落实。想到这里,他开始冷静下来,将手伸进口袋里,从口袋中摸出早就准备好,以后又经县委办公室严格审定的发言稿,清了一下嗓音,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当他在主席台上带头鼓起的掌声中走下讲台的时候,就像做了贼一样,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能够钻进去。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他甚至觉得背后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是千百双农民悲伤、愤怒、失望的眼神。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在走下主席台的台阶的时候,险些摔倒,幸好旁边的保安扶了一把,才只成为一场虚惊。
这天晚上,辜有为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高晗从门缝里窥视到,他一时坐在书桌前展纸疾书,一时又站起身来,抱着一双膀子在那方斗室里踱步,那神色异常肃穆,有时又极其悲愤。便给他泡了一杯浓茶端进来,放在他的面前问:“你心里有事?”
辜有为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封写好的信递给她。高晗接过信,第一眼就看见了“总理”这两个字,她瞟了辜有为一眼,然后迅速地将信看完,待她看完这封饱含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的忠诚,对人民无限热爱,对农民疾苦高度关注的,有可能将会在神州大地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谏言,她感动了,她震撼了,她失声地哭了。她为自己丈夫的侠肝义胆,她为中国农民的困难处境,她为有一位为广大农民兄弟大声疾呼的乡镇党委书记而感动、而震撼、而哭泣!
她含着泪哽咽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辜有为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道:“你知道这封信一旦发出去,将会意味着什么吗?”
辜有为说:“我知道,将会形成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爆炸以后所产生的冲击波一样,让人们震惊!”
“你这样做,想过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命运没有?”高晗问。
辜有为深情地说:“想过,可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都改变不了我的信念,为了我的父老乡亲,我必须说实话。”
听了辜有为的话,高晗一下投入了他那温暖而宽广的胸怀,把头伏在他的肩头哭泣道:“我支持你,即使你身败名裂,亡命天涯,我永远都会支持你的。”
一股暖流涌进了辜有为的心田,他突然感觉他并不孤独。于是,他用力抱紧了高晗。
第二天,一封给总理的信,终于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