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上班以后,辜有为开了个班子成员会议,将机关干部分成了几个组,分别由镇的主要负责人带队,准备到村、组、农户展开大规模的调查。按照分工,一个组由高耀银带队,财政所、经管站全部人员和部分机关干部参加,主要负责镇、村两级清债核资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搞清楚镇、村两级的财务状况,特别是负债情况。一个组是由分管党群的副书记靳晓梅带领的,由镇政府组、纪、宣和教育组全体人员组成的人员编制调查工作专班,他们的任务主要是把镇委、镇政府机关、镇属七站八所,全镇四十多所学校,以及全镇三十八个行政村人员编制情况及人员身份搞清楚。还有一个组则是由他自己带领的镇情民意调查组,这个组的主要任务,就是要通过对三十八个行政村实行解剖麻雀和抽样调查的办法,对目前全镇农民负担落实情况、农民弃田撂荒情况,农副产品收购政策兑现情况,以及全年农民生产安排情况进行调查。
辜有为要求大家,一定要认真扎实地做好调查研究工作,争取用一个月时间,全面摸清情况,在春耕前形成专题调查报告,便于镇委、镇政府决策和指导工作。
接受任务以后,三个工作组分头下去了。辜有为最后把高耀银、靳晓梅、郭知真几个人留下来,对他们说:“这次调研工作十分重要,希望大家务必要引起高度重视,一定要把情况搞明,问题搞准,只有情况明、问题准,我们才好下决心动手术。”
听了辜有为这番话,高耀银说:“对于我们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你应该相信,问题是我怕情况弄得越明,对于我们的压力将会越大。”
辜有为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靳晓梅看了一眼辜有为,欲言又止。靳晓梅的这番表情,自然被辜有为看在眼里,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靳晓梅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理解,人家都是面缸里往米缸里跳,越跳越好。你却是半夜里的龙灯往转头玩,放着县上的好差事不干,却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还受窝囊气的书记。”靳晓梅跟辜有为是老同事了,撤区建镇前,辜有为任团委书记,她任妇联主任。后来,辜有为任区委书记,她又任副书记,彼此间很了解,所以,说话就很仗义。
辜有为笑笑:“你说我为什么?还不是服从组织决定。”
“哎!从个人感情角度,我们认为辜书记现在回月牙河镇是亏大了,但是,我们月牙河镇的老百姓却是有福气啦!”高耀银插话说。
靳晓梅:“现在月牙河镇是病入膏肓,只怕是谁也回天无力呀!”
辜有为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靳晓梅:“你呀!是不是太悲观了。”
靳晓梅摇摇头:“不是我悲观,而是现实太残酷。不过,我们还是寄希望于你。”
听了靳晓梅的话,辜有为故意背着双手引颈高诵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动心忍性,行拂乱其所为,则增益其所不能。”辜有为的乐观态度,顿时引得大家一阵笑声。
将工作安排妥当以后,辜有为带着郭知真几个人也准备下乡去。
郭知真通知小车司机小陈等候在镇政府办公楼前,当辜有为夹着包走出来时,小陈已将车子启动。辜有为看了后对郭知真说:“我不是说过不开车吗?”
“今天是要到最远的荷塘村去,不开车是不是不太方便?”郭知真说。
辜有为:“搞辆摩托呗!”
郭知真说:“镇里有几辆摩托,高镇长他们那个组骑走了。”
辜有为:“那就算啦!我是想现在镇里财政状况那么差,这小车一动一年可得几万块钱呐!”
“这笔账我们以前也算过,准备把小车封了买几辆摩托。可是,买摩托也有问题,一是不好管,容易出事故,我们办公室的小梅,去年骑摩托下村去,摔成了植物人,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二是摩托多了费用照样压不下来,还不如小车载人多。”郭知真说。
“行,我今天就坐车呗!不过今后得研究一个办法,镇机关要带头减支。”辜有为说着拉开车门上了车,郭知真也随着上了车,司机一踩油门,将车子驶出了镇政府大院,沿着月牙河大堤向荷塘村方向驶去。
当车子驶过栖凤岗时,辜有为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好像白玫,便问郭知真:“白玫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郭知真:“噢!您说原来红旗公社那个白玫呀?”
“嗯。”
“她后来说是到了供销系统,三十大几了也没有嫁出去,最后就辞职下了海。据说现在在夷陵成了个大老板。”郭知真说。
“哦,那老褚呢?”
“褚红卫呀?”
“对。”
“他现在也发了。他的儿子褚疤子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开始时他钻粮食双轨制的政策空子搞了点原始积累,后来辞了粮管所的工作,注册了一家建筑公司,利用全镇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机会,承揽了全镇十几所学校的建筑工程,现在恐怕是月牙河镇的首富了。褚红卫现在也在他儿子的公司里帮助搞管理。”郭知真回答道。
“那不错呗!”辜有为说。
郭知真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全仰仗他爹跟张青云的老关系呀!”
“这怎么又跟张青云扯上了呢?”辜有为问。
郭知真:“褚疤子承揽的建校工程,都是张青云一句话。”
辜有为问:“你们镇委、镇政府没有研究吗?”
“研究也是走个过场。研究时,把条件一摆自然是褚疤子的,因为他可以垫资。这些年,我们月牙河镇谁能垫资谁就能揽工程。”郭知真说。
辜有为说:“那应该是个双赢的事情呀!”
“什么双赢,垫资那只不过是个游戏。这几年镇里每到上解农业税时得靠高息借贷,褚疤子有钱,就给镇政府借,条件是本可以暂时不还,但利息必须当年结清。镇里借了几千万,一年光利息都得付七八百万,哪里结得了褚疤子的利息呢?于是,他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跟镇里提出来,不给也可以,就算作是我承揽建学校的垫资。镇里自然得同意。”郭知真气忿忿地说。
辜有为进一步问:“镇里借贷都是找些什么人借的?”
郭知真说:“主要是像褚疤子这种有钱的老板。还有就是镇、村干部,或者跟镇、村干部有关系的一些人。另外,就是粮、棉收购中不能给老百姓兑现的钱,就转成借贷,承认付息。
听了郭知真的话,辜有为不觉叹了口气:“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老百姓怨声载道,镇、村两级负债累累,这不成了恶性循环吗?”
两人正说着话,车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人们都从座位上被颠了起来,辜有为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头顶在车顶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直撞得眼冒金星。这时,司机小陈已经下了车,只见斜刺里从旁边跑出一群人将车子拦住。见此情景,辜有为走下车来问道:“怎么回事?”
人群中一位老人带着哭腔说:“请你们帮个忙,将一个急症病人送到医院去。”
“是个什么病人?”郭知真在一旁问。
人群中有人答道:“是个服了农药的妇女。”
听说有人服了毒,辜有为一边叫小陈将车子急忙调过头来,一边挤进了人群之中,一看不觉一怔,地上躺着一位中年妇女,口吐白沫,手脚不停地抽搐,人们正在给她灌肥皂水洗肠,旁边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则在不停地哭着。辜有为连忙叫人们将那女人抬上了车,吩咐随后上去的两个人将那女人抱住,司机小陈箭也似的将车子向月牙河镇的方向驶去。
辜有为马上掏出手机,拨通了镇医院的电话,请镇医院立即做好抢救的准备工作,并一再叮嘱医院,一定要尽力将这个妇女救活。
这时,围观的人群议论开了。
“算是夏茵的命大,今天刚好遇上镇里辜书记的车子来啦!不然的话就一命呜呼了。”
“红颜薄命,这么好一个女人命咋这么苦呢?”
“本来蛮好的一个家庭,前年男人突然中了风,不能起床,更不能下地干活。现在屋里屋外都是她一个人。”
“听说她为了给男人治病,已经背了几万块钱的债。”
“可能是压力太大,思想上一下子想不通,就想到窄路上去了。”
“那倒还不是哟!”
“那她是什么原因服毒的呢?”
“什么原因吧?她有两个姑娘,读书都很有出息,大的今年大学毕业,本来可以找一份很好的工作,可是没钱去活动关系,就南下深圳去打工去了。小姑娘去年又考上了大学,春节后七拼八凑地凑足了学费,村里陈支书昨天派人强行把给小姑娘小莲准备的学费当提留款给收了,夏茵因此气不过,就服了毒。”
“妈的个屄,吃柿子拣软的捏,人家有的一欠上万他不去讨,却硬是逼得女人往绝路上走。”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陈晓歌横直早就想打人家夏茵的歪主意。”
听了众人的议论,辜有为与郭知真交换了一下眼色,郭知真明白辜有为的意思,便问道:“我们今天还去不去荷塘村?”
“今天不去荷塘了,我们就在这里了解一下情况。”辜有为说。
郭知真:“那我去联系一下。”
辜有为连忙朝他摆摆手说:“暂且不要跟他们村里联系。”
“我知道。”郭知真回答。
“哎哟!这不是知真吗?”正在郭知真与辜有为说话的当口,旁边一位大娘走上前来向郭知真打招呼。
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郭知真扭过头来一看,连忙高兴地叫了一声:“姨妈,是您呀!”
“是我,你怎么在这里?”郭知真的姨妈说着咧开嘴直笑。
郭知真回答道:“是这样的,我们今天准备到荷塘村去,碰巧在这里遇上了这个叫夏茵的妇女服了毒,我们就用车子将她送到医院去抢救去了。您怎么也在这里呢?”
“夏茵是你姨爹的一个远房侄女,再说,我们都是陈家河村的人,听说她服了毒,我特意赶过来看看的。”郭知真的姨妈说。
“大娘也是陈家河的人?”这时,辜有为插进来问了句话。
郭知真的姨妈朝辜有为打量了一下说:“这不是辜书记吗?您怎么也来了呢?”郭知真笑着问:“您认得辜书记?”
“我怎么不认得哩?实行大包干后的第三年,我是陈家河的产粮大户,那次镇里开表彰大会,还是辜书记给我发的奖牌哩!”郭知真的姨妈一拍大腿笑着说。
辜有为听了摸摸后脑勺说:“我想起来了,您叫陈超群是吧!”
郭知真的姨妈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连声说道:“正是。没想到一、二十年过去了,您还能记住我的名字。”
“鼎鼎有名的产粮大户呗!谁能忘得了。”辜有为笑着向陈超群竖起大拇指说。
“这样吧!难得在家门口见到您,您就跟知真到家里去坐一会儿。”陈超群大娘说完看看郭知真。
不待辜有为回答,郭知真便说:“行啦!辜书记,我姨妈就在对河住,我们也正好在这里了解一下情况呗!”
辜有为爽朗地说:“听你安排。”
说完,二人便随郭知真的姨妈,跨过了架在陈家河上的一座五孔拱桥,来到了她的家里。
郭知真的姨妈连忙张罗着递烟倒茶,待辜有为和郭知真坐定,她又放开嗓子朝着在屋后田里忙活的男人喊道:“老头子你快些回来,家里来了稀客。”
辜有为制止道:“大娘,您别喊了,这次我们在您这里兴许还要住几天哩!”
郭知真的姨妈听了笑道:“行啦!你们是平时接都接不到的客人,只是在我这里没有好招待。”
“姨妈,辜书记不是说笑话,我们恐怕真得在您这里住几天。”郭知真在一旁说。
郭知真的姨妈看了他一眼,抢白道:“你怕姨妈管不起饭?”
正说着话,郭知真的姨爹回来了,便又寒暄了一阵。郭知真的姨妈安排男人:“你去荷塘赶个场,买点菜回来,我们好弄午饭。”
辜有为连忙制止:“不要赶场买菜,你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郭知真的姨爹见他二人都拦着自己的不让去集镇上赶场,便说道:“那就听你们的,我们就随茶便饭好了。”
辜有为让郭知真的姨爹在一旁坐下,问道:“我记得您老好像姓夏是吧?”
“对,我叫夏正清。”
“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今年七十出了头,他姨妈明年就七十了。”夏正清说着看了郭知真一眼。
“这么大年纪了,还下地干活?”辜有为问。
“不干不行呐!家里的地没有人种。”夏正清说。
“您家里有多少亩地?”辜有为又问。
夏正清答:“我自己有三亩多地,两个儿子有七、八亩,总共有十二亩多地。”
“您可以叫儿子们帮您种呗!”辜有为说。
“儿子们都出去打工去了,不在家。他们的地还得我帮助种哩!除了种地,还得帮他们招呼几个孙子。”夏正清说着站起身,拿上热水瓶给辜有为和郭知真的茶杯里续水。
“那您二老很辛苦哩!”
“辛苦都不怕,关键是一年忙下来没有什么收成。”
“怎么没有收成呢?”辜有为疑惑地问。
“这个原因很多,一个是现在粮食价格低,一斤稻谷才三毛多,卖一斤稻谷还换不回一个肉包子,现在一个肉包子得五毛钱。这哪像刚刚实现责任制那些年头呀!那个时候,我们家里种十来亩稻子,就是个万元户……”
辜有为打断夏正清的话头,说:“那个时候您是全区的种粮大户,超群大娘还参加了劳模会领过奖呗!”
夏正清接着说:“是啊!那时,我们种田是越种越有信心,当时虽然我的几个儿子还未成人,但是,我们种一年田就起了这栋屋。现在就不行啦!除了粮价低,就是负担重,种一亩地得负担两百多元,还有人头负担一百多元。所以,种一亩地,搞得好的可能不亏,搞得不好,就连种子、肥料钱都捞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