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汽笛长鸣一声,火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吴光把头伸向窗外看了一会儿,便道:“眼瞅着水川站就在前面,咱们该下车了。”
冬逸此次出差,由于即将娶妻成婚的缘故,随身也置办了不少彩礼,不过当时便已经托人送走,所以此时并没有多少行装,只有一个牛皮制的公文包,由吴光提在手中。
随着人潮涌动,冬逸主仆两个往站台的门口走去,远远瞅见萧家的司机蒋非迎进来。蒋非一见冬逸便恭敬唤道:“大少。”
冬逸颔首:“走吧。”
蒋非却道:“大少,接您的车在外面候着呢,我需得进来接一位小姐。”
吴光眼神一亮,迫不及待问道:“是不是未来少奶奶?”
蒋非道:“应该是的。”
冬逸微诧:“她也在这车上?”
蒋非点头:“瑾江那边一早拍电报来,说是在头等车厢呢。”想了一想,“与大少同坐一个车厢也未可知。”
冬逸心头恍惚一颤,一个念头未转完,吴光已经开声:“大少,会不会是那位小姐?”
事实证明,事情往往是这般凑巧。坐在车中的冬逸,一时间分辨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她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比他想象中早了几个钟头。他们见面的方式也不同寻常,他原以为,他未来的妻子会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地出现在他的家中,见到他这个陌生男子之后便神情羞赧不敢抬头,然后他对她礼貌而疏冷地客套几句,她便被萧家主母领去自己的房间,自此一夜无话。而事实上,方才得知与自己同乘一车的男子就是自己即将投靠的家庭中的少主人之后,竟是她礼貌疏离地客套了几句,神色之间自然而清冷,全然没有半分少女的娇羞之色。不过这并未令他十分诧异,她的淡然与安定,无非是因为她对自己即将嫁人之事毫不知情——
原是沉烟的父亲贺诚深知女儿的性子有几分倔,又深受新式学堂的教化,成日里把“婚姻自由”这样的言论挂在嘴边,若是得知自己此次是前来奉父母之命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成婚,说不准会闹个鸡犬升天。所以贺诚就着让她躲一躲工商****运动的契机,把她送到水川来,只对她说在她父亲的这位萧姓老友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等运动过去了再把她接回去。沉烟哪里能想到自己的亲爹会骗自己,最终还是坐上了这趟隆隆作响的火车。
这场婚姻说到底也只是一场利益的联合,冬逸始终都认为这桩婚事于他来说重要非常,他在那样的家境之中,几乎孤立无援,与贺家联姻可以增长他的势力,使他有足够的力量与敌人抗衡。只是,那个性子有些烈的女子,若是她日后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这般欺骗自己摆布自己,她会不会心凉成灰?
此时的沉烟有些疲累,本想靠在车椅上浅寐一会儿,却终究是因为初到一个陌生的家庭而内心忐忑,精神敏感,胸腔里的心脏突突个没完,全然没了睡觉的心思。她有些烦躁,索性睁开眼睛,望向窗外那个陌生的城市。
水川的温度要比瑾江略高出一两度,此时为正阳之时,春光温吞吞地笼罩四野,阳光如蝉子的翼一般轻轻抖落。沉烟坐在汽车内,但觉这昭阳的微温,透过身上的裙装隐隐地暖着肌肤,如同守着一个小小的火炉一般,经这样一晒,有些扑腾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摊开素白的掌心,让穿窗的阳光落于清浅的纹路之上,便见点点碎细的微汗缓缓消散而去。
比起瑾江,十里洋场的水川繁华得几近鼎沸,商业发达,道路宽阔平整,洋人、西餐、西洋物件随处可见,着实是个实力雄厚的大都会。
车子转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座嵌着古铜色雕花大门的围墙跟前停住。蒋非先下了车,又为沉烟打开车门,沉烟才略整一整衣衫形容下了车。
沉烟抬头,触目是极精致的洋楼,由于离他们站立的地方还有些距离,因此下半部分被围墙遮挡,不过仍可以看见泛着清浅米白的墙砖,以及在阳光下有些耀目的茜色屋顶。门房已经匆匆出来,将那古铜色的雕花大门打开,恭敬候在一旁。
冬逸此时也已经下了车,缓步走到沉烟面前,做一个请的手势:“这便是敝宅了,贺小姐请进吧。”
走进大门后是一座极大的花园,青绿的草坪绒毯似的一直绵延至洋楼跟前。洋楼前的两侧栽着茂密的乔木,靠近窗下,有几树杏花在微风中飘飘摇摇,吹落的花瓣将绿草染上一层粉嫩的白。洋楼跟前环绕着一个巨大的花坛,一簇簇白中嵌红的仙客来开得正好,一眼望去,颇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
沉烟携秋荻跟着冬逸一步步踩在平整的青砖板路上,路过一棵巨大的榕树时不由得顿了一下。只见这株榕树的树干极粗壮,枝杈繁茂虬曲,树下摊着几块平整巨岩,供夏日乘凉所用。
冬逸觉察到沉烟步伐的变化,于是慢下脚步,转过身来,见她粹静明媚的面容漾着一个清浅笑纹,心头恍然一颤。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喜欢榕树,时常在这里捧书静坐,笑容柔暖如春。
沉烟不好意思停驻太长时间,遂只是随意看了两眼便转身欲走,却在转过头来的瞬间撞上冬逸如墨般深寂的视线,脸上不由得僵了僵。
冬逸神色倒是如常,似是寻常客套道:“贺小姐觉得敝舍的花园怎样?”
他的目光,那样直接地印在沉烟的脸上,不知怎的,沉烟双颊竟渐渐地烧了起来,她低头干咳了一声:“自然是……很好。”
青石方砖的细缝里,已钻出零零星星的幽草,沉烟这低头的瞬间,发现自己双脚正踩在那几株若嫩之上,忙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这不经意的动作,被冬逸看在眼里,眸子里倏然闪过一道隐隐的光芒,言语里却是清淡如水:“这里不比自己家住得自在,以后时日长了,你难免觉得烦闷,可以来这边多逛一逛。”
沉烟自然以为自己不会在这里住多久,而他也只不过是客套寒暄,所以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并没有往心里去。
萧家产业宏阔,长年经营,接触的外国人也多,因此很有些西洋做派。洋楼进门是个花厅,侧面连着一个半圆弧状的阳台,往里面走便是待客的大厅了。这客厅极宽敞,高高的吊顶上绵延着西番莲图纹,花式繁复的水晶吊灯晶莹剔透,沙发、茶几、客椅等家什物设一应是最新的西洋样式。靠近墙角的位置摆着一架黑漆三角钢琴,擦拭得如同镜面一般,能够映出人影。沉烟一进来便已经闻到一股紫罗兰的清香,原是这房间里焚的香料,那味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浓得呛人,也不会淡得隐去,在若隐若现之间时不时逗引着人的嗅觉。
沉烟被冬逸引进来时,萧梓轩与夫人林玉容正坐在沙发里斟了清茶小酌,近旁立着侍女桐潇,一身粉玉衣裙,圆容清秀的脸儿,施着薄薄一层粉,眉宇灵动,时时含笑。沉烟的行李虽不算很多,但初来乍到,也需略略拾掇,吴光是男子,不便进入女子闺房,便将行李交给桐潇,桐潇则引着秋荻先行上楼去了。
沉烟望着萧梓轩,见他戴一架金挂链的眼镜,身穿石青色旧式长袍,外罩一件檀色绣双龙捧金寿字团纹的对襟马褂,面色有些淡,似是透着些许病态,神色却又透着似是与生俱来的昂然卓傲,心中猜测他便是父亲贺诚的那个老友,想叫“伯父”又不敢,正迟疑之间,冬逸介绍道:“这是家父。”
沉烟忙道:“伯父。”又看一眼林玉容,见她一袭香色底缂丝玉梅联枝流云纹旗袍,绣浅绯色湘荷暗纹的袖口下,一截丰软皓腕上松松套着个碧玺珠绞银丝珊瑚杵手串,姿容秀丽,身段窈窕,保养得极好,与父亲对萧伯父现任妻子的形容很相近,便唤道:“伯母。”
萧梓轩与林玉容均绽开笑颜,林玉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笑道:“快坐下罢,一路上旅途奔波,累坏了吧?”
沉烟就着沙发坐下,忙微笑摇头道不累。冬逸挨着沉烟坐下,神色却是清冷寡淡,甚至有些阴沉。萧梓轩对冬逸的表现很是不满,却又不便发作,只好转而与沉烟寒暄。
正闲聊着,忽听闻花厅里有幼童的声音,之后便是一个妇人的声音紧紧跟着:“我的小祖宗,您可慢些,仔细跌了。”
沉烟不由得看过去,只见一个生得十分俊俏可爱的三四岁的男童跑进来,见着林玉容便甜甜唤道:“妈妈!”
林玉容忙起身,用手护住茶几的棱角,生怕那活泼好动的小不点撞疼了。男童扑到林玉容的怀抱,和林玉容一阵亲昵,林玉容亲亲他的小脸,又看了一眼满眼笑意的萧梓轩,说:“洪恩,到爸爸那去。”
那唤作洪恩的男童是萧家的三少爷,甚是伶俐乖巧,连沉烟都忍不住微笑起来,而冬逸坐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非不喜欢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洪恩,他也觉洪恩活泼聪慧,甚是惹人喜爱,但是他每每见到洪恩父母双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就愈发衬得丧母的他那样孤冷可怜,他面上的冷漠,只是在掩饰心中的凄凉罢了。
林玉容逗弄一会儿洪恩,因要招呼客人,便叫奶妈抱走了。
桐潇离开之后,支了云墨过来侍奉。云墨是冬逸的使女,年纪比沉烟还要小些,模样生得出挑,一身碧莹莹的石绿色衫子,清丽照人。云墨远远地过来,见冬逸坐在法式沙发中,身旁的女子,想必就是他要娶的那位。中央隔了法式描金雕月桂栀子白双抽小几,对面是萧梓轩和林玉容。只要有林玉容在的地方,冬逸向来是面色如霜的,可是现在,却莫名地噙着一丝暖融的笑意。不,这不可能,是她看差了吗?然而越走近,她看得越真切,那笑意越分明,越刺目。她没有看差,他的眸光,始终牢牢锁在那个女子身上。她默默瞧着眼前的一切,无比酸涩地咬住了下唇。
云墨换了一套釉里红缠枝牡丹纹茶具上来,笑容淡淡的,执起茶壶,先为冬逸斟了一杯,冬逸见是刚刚沏好的茶,冒着滚滚热气,便没有动。云墨又转到这边,缓缓为沉烟沏了一杯。沉烟方要道谢,云墨手中的茶壶却不知怎么就滑脱了手,整壶的开水悉数洒在了沉烟的身上。
冬逸反应迅疾,一把将沉烟拉起来,用力抖落她裙摆上还未渗进去的热水,但沉烟一身的春衫极薄,滚热的水还是在瞬间就渗到了皮肤之上,灼热的巨痛在腹部、大腿上蔓延一片。
云墨已经愣在了原地,僵着手脚不知该做些什么。恰巧桐潇安顿好秋荻走下楼来,冬逸忙唤桐潇道:“来不及上楼了,先带沉烟到偏厅,把湿衣裳换下来!快!”
桐潇搀扶着沉烟匆匆往偏厅去了。身后传来林玉容似笑非笑的声音:“云墨是冬儿一手调教出的,平日最是伶俐,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见家里来了新客,心里一时半会儿的不适应,才紧张手滑了么?”
冬逸冷冷地横了一眼云墨,云墨怯怯的眼神刚好撞上冬逸的这一眼,心中惶惶然凉了下去。她俏丽的小脸缓缓埋低,紧紧咬了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弱声说道:“云墨蠢笨,请……请大少责罚。”
冬逸冰冷的话语掷在云墨耳边:“从今天起,每日打扫花园,青砖路上不许有落叶落花,尤其是大榕树下的几块石头,不许有一丝灰尘,我会每日检查,若是让我不满意,就扣掉你这个月的月钱,若再不满意,接着扣下个月的,听明白了就去吧。”
云墨听得浑身一抖,连林玉容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微微的诧异之色。从前云墨做错事,冬逸从来舍不得罚,今日因着那位新来的贺小姐,竟罚得这样狠。云墨还欲求情,抬眼却只见冬逸冷峻的侧脸,心中更如坠了冰锥子一般,少不得颤巍巍地应下,步履僵硬地去了。
那云墨原是冬逸的贴身丫头,因服侍的日子长了,冬逸待云墨极为亲厚,萧府上上下下也总爱拿云墨与冬逸玩笑,冬逸每每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多做解释,时日一长,早对冬逸以心相许的云墨也不免认定了冬逸亦对自己有意,虽人前从不表露,心里也总认为自己与其他下人有些不同了。
那时冬逸的生母,大夫人凤修仪还未过世,云墨便很是勉励地侍候着凤修仪,十分讨她的欢心。后来二人都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云墨是满以为能够嫁给冬逸的,却不想家中变故,凤修仪突然病逝,林玉容成了当家主母。
冬逸与林玉容向来不和,又因着三年前的一桩事,彼此间的沟壑更深,云墨也不敢与林玉容走得太近。而因着母亲的缘故,冬逸与父亲萧梓轩的关系也渐渐冷淡,云墨遂对家长指婚不抱多大希望了。
但那时的云墨仍对冬逸抱有期许,总盼着他能够亲口承诺,然而等啊等,冬逸仍对她一如往常,日日照拂寒暄,却从未有过进一步的举动。这般忍着七上八下的心境又过了些时日,原以为终有一天可以等到天赐良缘来结束这段寝食难安的等待,却不想,等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他,竟要娶别人了!
云墨自是知道这桩婚姻只是利益关系,但想到日后会有另一人与冬逸朝夕相对,交颈共眠,心中仍是气血上涌,酸涩难抑。她只盼着那素未谋面的女子生得丑些,或是痴痴傻傻,不要叫冬逸看上才好……可今日一瞧,偏偏是个品貌出众的女子,她便连忙看向冬逸,又刚好把他眼中那一抹暖色收进眼中,不觉妒意翻涌,接下来,便是做了那件事。
云墨手中握着扫帚,那竹枝突起的结节刺生生硌着她的手心与手指。她在萧府虽是下人,可平日做事无非围着大少的饮食起居,哪里做过这样粗的活儿,且大少对他从来都是软语相对,从未说过今日这般冷硬的话,心中不免又气又委屈,眼泪终是忍不住噼噼啪啪地滴进泥土。
就在云墨扫地的工夫,桐潇踩着青砖盈盈地来了,见了云墨便住了脚,绷住笑意,扮作怜惜地拉了云墨的手:“啧啧,云墨姐姐这一双手保养得可真好,简直光滑得缎子似的,连我这个女子摸了都舍不得撒手呢。可偏就是这双手太光滑了,才连茶壶都拿捏不住,烫着了大少心尖子上的人。你可是没瞧见,那贺小姐原本玉脂一样的肌肤啊,全烫起了铜钱大的燎泡,哎呦,想起来都怕人,赶明儿大少瞧见了,还不得心疼死。我劝姐姐一回,自个儿缝一双手套戴上,这扫院子的活儿,恐还有大把的时日呢。”
云墨听着桐潇的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用力抽回手,冷冷道:“说完了就快滚,别挡着我做事。”
桐潇见云墨青着一张脸埋头扫地,扫帚与地面蹭得哗哗作响,心中不免一阵快慰。从前只见云墨春风得意,哪有见她这般狼狈过,桐潇心中畅快,对云墨的恶语也不在意,掩口嗤嗤一笑,才轻巧地转身走了。
云墨一时只觉心中百味翻涌,酸涩、妒恨、懊恼、悲凉绞在一处,无从排解,只得握紧了扫帚的长柄,任由其深刺入手的疼痛来遮盖心中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