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晌贪欢,秋娘第二日爬起来便觉得人都快榨干了一般,长安一早便离开了,秋娘想着昨日长安对她予取予求的模样,不由地脸颊一红,自个儿却默默地笑了。
眼见着会试便要到了,梅园中的梅花花期也早早便过了。秋娘在梅花盛开时,便让下人每日采集一些新鲜的梅花,这日见阳光甚少,便让人将梅花取出晒干,预备着酿制梅花酒。
她才将那些花儿摊出去晒,便听花丛中不知是谁,咿咿呀呀地唱道:“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
这声音婉转却悲怆,却让人徒生了凄凉。秋娘想起前几日她同长安说起要酿梅花酒时,长安便说起过这出《梅花酒》的戏,当时还说,这戏不太吉利,全是离愁别绪。乍一听,秋娘隐隐觉得这曲子晦气,心里不安地紧,却不想,这一日竟真的应验了——晌午,长安匆匆赶回来,沉着脸道:太子被皇上下令,打入了宗人府。
一想到太子被打入宗人府的原因长安便有些郁卒:他隐隐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朝中有人竟是参了太子一本,说他当街纵马行凶,视百姓生命如草芥。
这事儿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偏生在这个节骨眼却被人扒了出来。
长安低声道:“左相方才被责令自省,太子便出了事,这个老狐狸,果真是不得了。”
秋娘只觉心里一沉:莫非这便是一废太子的开始?她隐约记得张元宝曾经提起,太子被废的主要原因是皇上对太子平日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更是对太子一党的势力十分忌惮。
秋娘当日还听不懂,旁敲侧击地问过长安,长安告诉他,这朝中的事儿,也像夫妻过日子,今天东风压倒了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了东风,可总归两股风得是平衡的。就跟朝中两党一样,两伙人打架,总得势均力敌才能好看,否则一个巨人打一个矮人,皇帝一个人在旁看的笑呵呵,指不定那巨人打完了矮人,一拳便挥向了皇帝。
可皇上这一压,却是拿自己儿子开刀,是否有些过火了?
秋娘暗自忖度着,忙拉着长安道:“长安,你可千万拉住咱爹,这会谁帮太子说话,谁就会倒大霉……指不定,就是个大祸临头!”
长安脸色阴沉,长久地叹了口气道:“晚了,爹他已经进宫去了……。”
“什么!”秋娘隐隐觉得不安,忙跟着长安一起回了范府。前脚刚刚踏入范府,后脚便有传出消息:范右丞竟是辞官了!
秋娘和长安等了许久,直到太阳落了山,范仲良才缓缓归来,竟是车撵全无,徒步归来,漫长的街道,范仲良缓缓而归,远远看过去,背影有些佝偻。秋娘看着便觉得心酸——范仲良为相将近二十载,功劳苦劳都有了,上一回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性命,可到底还是坐不稳右相这个位置。
她这般一想,脸上的神情越发凝重。可等范仲良一步步走来,秋娘一看范仲良脸上的表情,险些惊得下巴掉下来:她公公脸上哪有半丝方才辞官的落寞和忧伤?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缓步前进,可真是悠闲自在。
纵是长安也有些吃惊,低声问秋娘道:“咱爹是不是太难过,有些犯傻了?”
“估摸着是好面子,怕咱们瞧出来,便靠微笑掩饰内心的悲伤。”秋娘低声应道。
范仲良挑眉看了看门前或呆若木鸡,过窃窃私语的几个小崽子,扬了脸笑道:“都在门口杵着干什么?等我吃饭呢?”
这一顿饭,除了范仲良,其他人都吃得挺不是滋味,等用过饭,范仲良的书房门一关,范子钰先是熬不住,开口问道:“爹,你怎得辞官了?圣上应下了?”
“应下了。”范仲良低声道:“圣上明日便会下旨,废太子……。”
“既是废太子,与你辞官何干?”长安蹙眉问道。
范仲良拿眼看这两儿子,一个儒雅,虽有残疾却心系天下,仁慈无双。一个呆傻,可是心中有多少小九九,唯有他自个儿知道。
一个善于守成,一个志在开拓,即便是离了他,范家也不会差。
“范家的将来,只能靠你们二人了。”范仲良一句话,将这件事画下了一个句点。
第二日,太子齐岳被废,没过几日,淑妃封后,秦家权倾天下,恩宠一时无两。
在很久之后,长安才从被贬为蜀王的齐岳口中得知,当日范仲良入宫,原本想要替齐岳求一求情,还没开口,皇帝先丢了一本奏折给范仲良——那上头,是朝中御史并几大官员联名上告范仲良的十大罪状,包括操纵内阁、泄露上意、结党营私、要挟言官等等……每一条,放在旁的官员身上都是死罪。
要么辞官,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而辞官,已经是皇上自认为能给范仲良的最好退路。
那时,长安和齐岳已经到能了勾肩搭背的交情,二两黄汤下肚,长安拍着桌子指着齐岳骂道:“你家皇帝老儿就是色心起了,知道要封淑妃要后,我家老头一定反对到底,索性借旁人的手将我家老头扫开了!真真是……色欲熏心,无耻无耻!身为天子,若是让百官寒了心,他皇帝老儿的位置铁定坐不稳!”
长安这一通骂得很爽,齐岳半眯着眼睛看长安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装醉。右相被迫辞官,诚然有皇帝要立淑妃为后的原因在,可归根结底,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长安避重就轻,单点这个来说,不过是想敲醒他最后一句。到底,这最后一句话他记在了心上,一记,便是一辈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自范仲良辞官后,他的日子便空了下来,每日更是不爱在相府里呆了,得空便往长安的梅园里瞎晃荡。直到杜老汉一家人在京城住了下来,范仲良却意外找到了伴。
说到这个事情,便是秋娘也觉得格外,你说范仲良好歹是一个前任右相,国家栋梁,杜老汉他却是个乡野小民,农户出身,这两人,他怎么就玩一块去呢?不说出身,这两人都是牛脾气,就不吵架?
每日里看着两老头凑一块,兴高采烈,时而拌嘴的模样,秋娘便觉得这个世界委实神奇,怀着这样的好奇心,秋娘私下便问了问杜老汉。
哪知杜老汉一听,一拍大腿,道:“嘿,那个范老头啊!”
那口气,全然没拿人家当大官看。
杜老汉眯着眼睛道:“闺女,我跟你说,自从你爹我知道你嫁了个丞相的儿子时,好长一段日子睡不着,就怕你在丞相府里被人看不起……要严格说,咱的出身,就是给人家当烧火丫头都不够格的。可我一想到长安这孩子实诚,你也不是个笨蛋,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同心,什么困难也就不怕了。你爹我啊,自小见了官便犯怵腿软,这官家的门,我真是不想进,可你这公爹我却是喜欢,爽快,大气,没有架子!”
秋娘见杜老汉对范仲良评价这么高极为吃惊,待听金宝说到这“爽快,大气,没有架子”的实质内容时,一口热血险些喷了出来:原来,杜老汉在成为一方地主之后,不用下地,每日没事干,正巧李然家的舅舅送了一副马吊与他,李然那阵子为了讨好杜老汉,每日里陪着杜老汉打马吊,杜老汉竟成了打马吊的高手。范仲良成了无业老人之后,杜老汉见他每日闲逛无所事事,偶然一日便将那副马吊那出来教范仲良玩儿。
范仲良这么些年忧国忧民无所不能,可偏偏,他不会马吊!
当下,他便跟杜老汉,又叫上了李然和金宝,四个人每天打马吊。范仲良是新手,输钱那是自然的,可是他又端着前朝廷大员的架子,输了之后,给钱自然得“爽快、大气”,这样才能彰显自个儿的身份,牌桌上无父子,输得多了,范仲良便会着急,可每回脾气才上来,又被杜老汉一句“宰相肚里好撑船”给压了下去。
两老人凑一块,杜老汉可怜范仲良没好好过过闲适的日子,又带着他在山野里窜,偶尔还去河边钓钓鱼,范仲良又同情杜老汉没过过精致的生活,总带着杜老汉出入各种高档食馆、饭店……两人的互相同情,竟成了友谊最大的纽带。
久而久之,这“没有架子”也就成了范仲良头上刻着的四个大字。
长安私下跟秋娘琢磨,这两老人凑一块的时机不早不晚,可真是巧透了。再加上银宝和铜宝两崽子透着机灵可爱,李氏和姚氏见了二人都喜欢的紧,两家子,竟是奇异地和乐融融。
到了三月中的时候,长安和李然都去参加了恩科会试,长安得了个会试第一名,中了会员,李然竟也中了个红椅子,顺利进入殿试。
范仲良和杜老汉知道后,二人自是欢喜了一番,相约又去河边钓了两条大鱼加餐。
等考完殿试,长安和李然都安心等着放榜。从考场里出来,李然沿街走着,看时而路过的门口有些莺莺燕燕朝着他直挑眉弄眼,他便想起前些年,他跟长安二人在建州花船的情景。
李然捅了捅长安的胳膊道:“建州那些小娘子们至今还流传着你那年的糗事呢!”
长安脸一红,想起那年逛花船的后果严重到祸害至今,不由地便抖了抖身子,低声道:“那种风月场所你莫要再去了,若是让若兰知道,有你好看的!”
“我哪里敢去啊……。”李然低声道:“我这还没成亲呢,那日我跟若兰提起我远房的表妹,她便醋了我十好几天,若是我真去花船,我这婚事不得吹了呀!”
长安一看他这副畏惧的模样,心里默默掬一把同情泪,想多少风流少年好儿郎,都折在女人的醋缸里……包括他范长安。
二人皆是抖了抖身子,想起秋娘和若兰老早便说好了,等他们考完便会备下酒菜等着他们回来,忙马不停蹄地便往家里跑。
待吃饱喝足,交够公粮,又反复将秋娘折腾了几次,长安心满意足地正待睡着,秋娘提醒长安道:“蜀王是不是这几日便要上路了?”
长安“嗯”了一声,正待睡去,却是打了个激灵:是了,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