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人伤着没?”范长安刚走进屋子,范老太太忙起身问道。
“没事。婚退了,聘礼也拿回来了。人都好好的呢。”范长安老实答道。
范老太太蹙了眉道:“张三可是个杀猪的,动起刀来没眼的事儿。杜老汉再是冲动,可我看平日里秋娘倒是个明事理的,怎么不去劝劝她爹。听说她还同别人动起刀子来了?真真是……这丫头,她再横能横过一个杀猪的?若是受了伤可怎么办?”
范老太太之所以定下这门亲,就是因为范长安是个老实人,杜秋娘却是个有主意的,若是娶进来,二人定能好生过日子,可今日看来,杜秋娘还是冲动了些。她不免有些不满。
范长安见老太太不大高兴的模样,顿了一顿,低声道:“祖母,要么,咱们去退了这门亲事儿吧?”
“你胡说什么!”老太太狠狠地揪了下范长安的胳膊,“秋娘哪儿配不上你!你还想退亲!”
“她冲动蛮横脾气大,还处处惹事儿。她就是个麻烦精!而且,她年纪也大了……。”范长安低着头又闷声道。
“你这小子……。”老太太方才还恼秋娘此事冲动了些,这会听范长安这么指责人家,恨不得一手指戳中他的木头脑子里头。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这么看不清人了?那秋娘她是愿意蛮横愿意脾气大的?她娘去的早,弟妹年纪又小。他爹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子不容易,秋娘那是懂事,拼着自个儿名声不好也想护好弟妹。你何曾见过她主动惹事儿了,那都是别人惹到她头上了她才站出来的。她来咱家帮忙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年纪大?她比你还小一岁呢!秋娘明儿就成你媳妇儿了,如果你再这么嫌弃她,当心我拿鞋底子抽你!”
“哦……。”范长安低声应道,片刻后又说:“那真不能退亲么?那要是祖母以后不喜欢她,长安能退婚么?”
“什么时候不能退!”老太太抬了头正要发怒,半晌后才琢磨出不对:长安这小子怎么像是在套她的话?她这话一出,不就是以后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嫌弃杜秋娘,不能赶她出门么?
“哦,我听祖母的。”范长安咧嘴一笑,径直出了门。
“这小子,媳妇儿还没进门就知道替媳妇儿筹算了。”老太太啐了一口,自个儿却笑了:长安长这么大,似乎还是第一次同她绕弯弯耍心眼儿呢。
范长安进了自个儿的房间,在他的床底下藏着一个竹筒,里头是他攒了好些年的铜板。
他想起方才杜秋娘斩钉截铁地说“范长安,我嫁定你了”,不由地又咧开一丝笑。
方才他不是去退婚的。
他只是听起祖母说她去张屠夫家,他魂都飞了,想着若是杜秋娘同张三动起手来,他定然要去帮忙。
若是张三动了秋娘一根头发,他便去废了张三。
可秋娘没事儿,他便想着,同秋娘商量商量,将婚礼的日期延后——他想着,成亲总要好好筹备筹备的。
安平村的人成亲极为简单,没有城里人那些门门道道,说了亲,女孩拎个包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可秋娘不一样,范长安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
范长安掂了掂手里的竹筒,径直去了厨房拿了把刀子。范老太太闻见动静时,范长安已经一把刀子将那竹筒劈成了两截,铜板撒了一地。
范老太太吃了一惊,这竹筒是长安死去的娘亲在他小时候做给他的,他今儿怎么就舍得劈开了?
若是算起来,这个竹筒是长安从小到大最宝贵的东西,就连她都是碰不得的,小的时候,长安每天还会放一个铜板进去,后来长安大了,能自个儿挣钱了,挣来的钱是给了她,可每日还是会准时放三个进去。经年累月算下来,长安也是小富翁了。
可他拿这钱干嘛呢?
只见范长安劈开之后,又将那两瓣的片子并在一块儿,拿了绳子捆好,自个儿却是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挠了挠头道:“祖母,我去城里买些东西。”
过了黄昏之后,长平镇上的许多铺子都已经关了门,范长安仍是耐着性子将一个个铺子的门敲开,范长安既是鞠躬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脾气再是不好的店家见了他也软了声调。
有几个大婶见着范长安面皮儿好看,笑容纯净,拎着他要的东西逗他:“后生子,你买这些做什么?”
长安还会羞红了脸,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要娶媳妇儿啦!”
几个大婶一见,得,这么乖的人,一笑就招人喜欢。半卖半送得了!
长安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要的东西准备好。红纸,炮竹,红烛,灯笼……他提地满手都是,都快装不下了,他才匆忙地往回赶。
回程的时候,漫天星辰,长安的心情特别好,他抬了头看天上的月亮,像极了杜秋娘笑弯的眼睛,他不由想象着红烛照映下,杜秋娘的脸该有多好看。
等回了村里,万籁俱静,长安回了家将东西放好,这才摸到了杜老汉的家里,屋里的灯全灭了,只有杜秋娘的屋子还亮着烛火,他挑了块石头坐着,歪着头看了一会窗上杜秋娘的影子,凉风吹着,偶尔有几声蝉鸣,他的心里却莫名地温暖。
他正歪着头傻笑,那窗里的人影子却变的大了。
糟糕,秋娘要开窗了!
长安心叫一声不好,随手拿了个灯笼便往脸上罩。窗里的人却是噗哧一声,单手撑着看着他的傻样,道:“范长安,你在那干嘛呢?”
其实,他是要来喊杜金宝的……范长安默默泪了。都怪他,看杜秋娘的影子看傻了,这才暴露了目标。
杜秋娘看着他的呆样子,又是“噗哧”一声,从窗子里直接跃了出来。
其实她也很紧张。一个晚上她一想到明天要嫁人便紧张地透不过气来,谁知道正想着范长安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范长安就来了,一坐就坐了这么许久。
“大半夜的你在我家外头要干嘛呢,范长安?”
“我……我找金宝……。”范长安又开始结巴了。
“你找金宝干嘛?”杜秋娘狐疑地看着范长安,又狐疑地看了看范长安身边的那口箱子。范长安的脚步挪了挪,杜秋娘越发眯了眼看着那口箱子,趁着范长安不备,一个跨步便将那箱子夺了过来,打开。
“这……。”杜秋娘一时愣住了。在那口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凤冠霞帔。凤冠上的珍珠在月光照耀下,发出柔润的光芒。
“我……这……。”
“这是给我的?”杜秋娘怔怔问道。
“嗯!”范长安用力地点了点头,沉了脸严肃道:“明儿你穿上这个在家等我来接你。不许乱跑!”
明天他就是杜秋娘的相公了,他范长安现在就得力振夫纲!
范长安用力捏了捏拳给自己鼓劲,沉了气更加严肃地叮嘱道:“若是乱跑,当心我揍你!”
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下一脸错愕的杜秋娘,捧着华美的凤冠。
许久后,杜秋娘蹲在那个瞬间变得金贵的箱子前,低声咒骂道:“死范呆子,你总得告诉我,这么贵重的衣服你是从哪借来的吧!”
杜秋娘的婚礼,是安平镇十几年来最为特别的一个婚礼。直到几年后,村里的老人妇女们还一直挂在嘴边。
可这一天,也正是杜秋娘最悲惨的血泪史开端。
这一天,杜秋娘穿着村里的女人们都没见过的华美的喜服坐在家里,等着范长安来接她。来看她结婚的姑娘婆子们很多,个个见了她的衣服都想摸上两把,到最后,杜秋娘觉得自己都要被这帮丫鬟婆子们吃尽了豆腐时,丰神俊朗的范长安到了。
据后来杜若兰的陈述,那一日,范长安着一身红色喜服,往那门口一站,原本都想将杜秋娘身上的凤冠霞帔扒了穿在自个儿身上过过干瘾的姑娘婆子们瞬间没了声,或许,大家的想法同她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还是直接将杜秋娘换了,自个嫁给范长安吧。
那一天,范长安让安平村所有的女人都惊为天人。谁都都感叹,一向不惹眼的范长安竟然也有这样夺目的一天。
可就是这个夺目的人,娶走了村里有名的老姑娘,尽管这老姑娘样貌不差,可吃不着葡萄的那帮女人得出的结论是:范长安这朵鲜花是栽在杜秋娘这朵牛粪上了。
杜秋娘听到时,险些喷杜若兰一脸血。
直到杜秋娘被范长安接出了门,范长安便揭开了她头上的盖头,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范长安十指紧扣着她的手,带着她,隐隐有从村西走到村东的架势。
他们的前面,是锣鼓唢呐队伍开路,热热闹闹响了一路,引来了所有村民的眼球。
他们的身后,四个轿夫抬着红顶的花轿跟着,可原本该坐在花轿里的她,却跟着范长安在行走,迎接着众人红果果的目光注视。
锣鼓喧天,花轿开路,喜服在身,相公在侧。
嫁给张元宝时,谁都说杜秋娘是高攀,就连张家都不大看得起她,成亲当日,张元宝没来领她,是杜秋娘自个儿拎了个小包,杜金宝送她上的门。
所以,她至死,都有遗憾。
这一世再嫁,当昂首挺胸走在安平村的大道上时,她不再慌张,不再趋于人后。她的身边,相公与他并肩同行,给了她最大的尊重。
而且,这是范长安最初给她的承诺。
儿时的戏言,她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