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还知道来看看爷爷呀?”寒清刚一走进爷爷的家门,就被抢白了一顿。看着爷爷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寒清深感对家境的无能为力。
“奶奶的病现在好些了吗?”寒清知道爷爷的脾气,也就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直接问道。
“好多啦,好多啦,”奶奶正在里屋收拾东西,听到寒清来了,急忙从里屋出来,招呼寒清,“又过星期天啦?来,坐下,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吧?”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给寒清拿凳子。
寒清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跟两个老人有着很深很深的亲情关系。因此,寒清每次放学回家,总是先到爷爷奶奶这边来看看。
人老了,身边也到了用人的时候了。暮年寂寞的他们是多么需要儿孙们常来看看。他们不需要儿孙们的东西,也不需要儿孙们多为他们做些什么。只要是儿孙们能常来看看,老人就已经是特别高兴了。人到风烛残年之时,那颗孤独寂寞的心又是多么需要儿孙们去抚慰啊!人老还童,也许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吧。
“现在还打针吗?医生是不是给了些药?”寒清坐了下来,又一遍地询问奶奶的病情。
“老毛病了,还不就是这样——打几天针,吃点药,过几天就没事啦。”奶奶说话间带着点哮喘,显然还是在病情之中。为了不让孙子着急惦记,她仍然在一昧地掩饰着。
“抽屉里还有一包点心呢,快拿出来,让寒清吃吧。”爷爷冲着奶奶说道。说着,他提起水桶要出去打水。
“我去吧,爷爷。”寒清急忙过去,拦住了爷爷,自己提起水桶到对过邻居家里提水去了。
寒清提水回来,又把院子打扫了一遍。
“歇一会儿吧,孩子,来,吃点点心。”这时,奶奶拿着点心从屋里出来,心疼地说。
“寒清回来了,怎么又过星期天啦?”邻居的二婶从外边走过来。
“二婶来啦?”说话间,寒清起身拿了个凳子,递过去,“婶子,给个凳子坐。”
二婶住在爷爷的隔壁,没事的时候,也常来串个门,和二位老人聊聊天,拉拉家常。
“寒清啊,你爷爷奶奶可疼你啦。如果你一个星期不来,他俩就不定要絮叨多少遍呢。”二婶也是个性格开朗、说话真爽的人。有时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关上。只见她从寒清的手里接过凳子,靠近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接着对寒清说,“人老啦,到了用人的时候。这不,你奶奶病了这么几天,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本来就有这气管炎的老毛病,还得拖着这胖胖的身子去看医生。再说,就你们这个家,也是难啊!你爷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和你奶奶吵一顿。他们老两口也没少抬杠。你娘那张嘴也够可以的,不管不顾张嘴就说。不过,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了。你爹不在家,一个女人拉巴着几个孩子过日子也确实不容易。”
“孩子还小,说这些干啥?”爷爷抽了一口烟,接过话茬,望着慢慢吃点心的寒清,半嗔半笑地说,“傻小子,到这儿来,啥话都不说,只知道吃。”
寒清好像是没听见似地,依然慢慢地拿起一块点心填到嘴里。这时,奶奶端过一碗水来,递给了寒清,
“喝点水吧。”
“寒清,看你奶奶对你有多好,你可要好好孝顺老人啊!”二婶开玩笑地对寒清说。
寒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到底是个孩子,不搁心事。”二婶扭过脸来,对二位老人说。
“咳,想那么多,啥用?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呗。”寒清笑呵呵地说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寒清的心里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这边是生身的父母,那边又是养身的爷爷奶奶。他说啥呢?他又能说啥呢?闷着葫芦盖着盖儿,只能把话埋在心底,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就算了。
每次回到家里,寒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地,一种压抑感、窒息感老实在他的心头徘徊。他的话也明显地变少了。在他尚且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跟爷爷奶奶生活在外地。他自觉得这里没有他的童年,在这里找不到他可以撒娇的地方,也许永远也不会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在情感上,他觉得这里很陌生。但是,他的的确确知道这就是他的家。
“今天怎么才回来呢?”一向高嗓门的寒清娘,看到寒清进了门,对寒清喊道。
“回来后,到爷爷的家里呆了一会儿。”看着娘心里就发憷的寒清,这会儿只能怯生生地说。
“现在地里那么忙,放学后不往家里跑,到到那里闲坐起来啦,还倒是挺清闲的。”
“帮着爷爷提了俩担水·····”
“提了俩担水就用了那么长的时间?你就仗着俩老人护着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寒清娘从来没有认输的时候。不管你是多么的有理,她总是有话对答。这次又是跟寒清说话,当娘的更是不能让儿子占理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寒清娘竟自推起自行车下地去了。
家,这毕竟还是自己的家。寒清没有丝毫的办法,对此只得保持沉默,家和万事兴嘛!寒清也就是认准了这个理,为了一个和平安稳的家,他在尽力平息着自己的心情,并且有时也还找机会做一下双方老人的工作。
寒清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冲着在门外玩耍的妹妹喊道:“妮子,好好在家看门,待一会儿,弟弟醒了,好好跟他玩,我到地里去了。”
“知道啦。”妮子随口应了一声,她只顾和几个孩子玩耍。
想起那天晚上峰和江跟自己谈的事,寒清又一次地犹豫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在家里提起此事,以至于几次回家,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按常理说,在自己的家里,对自己的亲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可是,寒清就是不行。他缺乏这方面的勇气。这不仅因为传统的世俗的影响,而且他还有对家庭的顾虑——感情是彼此沟通的结果,它是通过相处的方式而产生的相互间的爱护尊重与牵挂。有时,它比单纯的血缘关系更经得起考验。尽管自己也是这个家的成员,由于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长时间的亲情隔离,无形中就疏远这份情感,成了与父母沟通交流的障碍,更因为自己在家庭中特殊的位置。因此,他对自己的情感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他有些不敢想自己的事。
寒清有些困惑了。尽管他在学校的时候是那样嘻嘻哈哈没事人似地,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也很是苦恼了一阵子,急躁了一阵子——每天和书晓接触、每天和云接触、每天要和峰与江接触,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答复。自己能不苦恼、能不急躁吗?
这次回家一定要和家里说说这件事。寒清这样想。
傍晚时分,寒清和娘从地里回来。寒清娘急急忙忙地点火做饭。
“吃饭啦,妮子,阿二。”不一会儿的功夫,饭就做好了,寒清娘冲着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喊道。
妮子揉了揉眼,坐了起来,扭过身去把阿二拉了起来。
“阿二,走,娘叫我们吃饭呢。”妮子一边拉阿二,一边说道。
“不嘛,我困啦。”
“妮子,自己端碗吃吧,我来喂弟弟。”寒清娘一边说着,一边把饭菜摆好,过来抱起阿二。
“阿二,起来,吃饭啦。”
要说寒清娘,人倒是挺勤快的。一个女人拉巴着一家老小几口子过日子,起早贪黑地忙完地里忙家里,的确不容易。也许是农活累的,也许有些作难,心里着急,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她的这张嘴就是不饶人。
寒清也盛了一碗饭,坐到了桌子旁。
寒清娘一边哄着喂孩子,一边自己也吃着饭。
“娘,”寒清想对娘说关于云的事,却又有些怯生生的,“有点事,我想跟你说说······”
“咋啦?你爷爷奶奶又跟你说啥啦?”没等寒清把话说完,寒清娘就急忙问道。
“没,没有,”寒清平时的活泼劲,这时也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说起话来有些吞吞吐吐地,“我是说,我个人的事······”
“毛孩子家家的,个人会有啥事,快吃饭吧。妮子,快吃,吃完自己睡去。阿二,來喝饭。”说着,寒清娘自顾喂阿二吃饭,对寒清的话像是没有放在心上。
寒清无奈地、慢吞吞地吃着饭,心里极不是滋味。他眼前一阵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馒头送到嘴里去的。
渐渐地,书晓出现了;云出现了,她们面容憔悴,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像是等待着他答复什么。峰和江也来了,他们一脸的怒气;他们在责备他的软弱无能,简直是个窝囊废!
不行,我得说,不管结果怎样,今天我得说出来。否则,没法向峰和江交代,也对不起喜欢自己的姑娘。寒清这样想着,心下也暗暗地加了一把劲。
“娘——”寒清故意拉长语调,半认真半撒娇地叫到。
“咋啦?咋啦?叫魂似的。”寒清娘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前几天,有人给我提亲保媒呢,人家叫我跟你商量一下。”
“提亲?好啊!你让他们到家里来呀”
这时,寒清娘也已经喂饱了阿二,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妮子、抱着阿二回屋去了。
“人家说,现在还没有准信呢,不想来家里。只是让我先问问家里的意思再说。”
“没准信?你说那些干啥?再说,你也那么大了,啥事不知道,该咋办就咋办呗。”
寒清娘安顿好两个孩子,自己有盛了一碗饭吃了起来。
天,已经黑了下来。妮子和阿二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寒清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娘说:“这不,农村都是这种风俗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做主呢?”
“看来这些年没有白上学,这大道理还一套一套地呢。我当家,你爹能撇下我们出去上班?我当家你爷爷奶奶他们能搬出去不管我们?”寒清娘说话一向就是这样极不负责任,张嘴就说,根本不管对方的感受。看着寒清没有说话,她接着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再说,还有你爷爷奶奶和你爹他们呢?到时候,还有花钱的事呢!”
“我爹现在不是不在家吗?”寒清怏怏地说。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那边不是还有你爷爷奶奶吗?”
话说到这种份上,寒清知道再说也是没用了,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他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家门。
寒清浑身上下都觉得冷——他的心在发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问题上娘会是这样的态度。要说平时吵两句骂两句,做父母的管教自己的孩子都是想让他们学好,这能理解。可是,现在这是什么事呢?娘竟然是这种态度,咋不叫寒清心寒呢?
天,黑漆漆的。寒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由于刚才的情形使他很是自卑,生怕碰到什么人似地,走起路来很慢很慢,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的步态。
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增多,大的、小的,明亮的、昏暗的,布满了整个天空。
仰望苍穹,繁星点点。看这天上的星也像地上的人,有的天真烂漫,有的质朴无华,有的光彩照人,也有的扑朔迷离。纷繁的世界上有千百万种人,苍穹之上也就有千百万样的星和他们照应。看来这人生的逻辑也同样没有逃出宇宙逻辑的框架。
寒清慢慢地走在街上,浏览着天上的星,也还有时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爷爷的家门前。
天,还不算太晚,爷爷的门还开着,屋里的电灯也依然亮着。显然,两个老人还没有睡。
走进院子里,寒清听到屋里两个老人在谈论着什么。寒清本来就因为心情不好走路特别缓慢,再加上天黑,他慢腾腾地走向屋门口。只听见爷爷说道:“唉——,人老啦,不中用了,你看你都病了这些天了,谁能来看看咱们,现在咱们手里还攒了几个钱,要不现在咱们还不得凉起来?”说话间,爷爷的语气有点不太协调。
“多亏当初咱们先把寒清揽了下来。这孩子还算有点良心,时不时地往咱们这里跑,知道常来看看。”奶奶说。
“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是,不当家不主事他能做些啥呢。更何况,现在他还上着学,生活也要开销,时不时地我们还得给他填补俩个。”
说话间,寒清已经走到了屋里。
“爷爷奶奶,你们还没有睡呀?”寒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时候啦,怎么又过来啦?有事吗?”爷爷抽了口烟,问道。
“噢,没事,走到门口,看着还亮着灯,过来看看。”寒清讪讪地说。
寒清本想来找爷爷商量一下云的事情。但是,想起刚进门的时候,听到的两个老人的唠叨,心中不免有些惆怅。望着床上哮喘的奶奶,再看看闷头抽烟的爷爷,寒清的内心充满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