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下午,梁漱溟在大会上谈了他对贯彻执行总路线的三点意见,大意是:一、实现国家工业化,不能只注重发展重工业,还要注意相应地发展轻工业、交通运输业等,对此也应列入国家计划。二、完成国家建设计划,靠的是广大群众,因此要重视做好群众工作。工业建设可依靠工会组织,发展农业应依靠农会。但农会土改后已作用渐微,只好靠乡村的党政干部了。而目前乡村干部的作风存在问题很多,须多下教育工夫。三、关于农民问题。进城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近年来,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得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引起注意。搞建设如果忽略或遗漏了农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中共之成为领导党,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们,人家会说你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这一问题,希望引起政府重视。
那天的会议,毛泽东没参加,但梁漱溟在会上的发言,却很快被汇报到他那里,引起了他的不满。
第二天,即9月12日,参加政协常委会扩大会议的人员,列席中央政府的第27次会议。会上,毛泽东即席发言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然须知有大仁政、小仁政者,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而不施大仁政,便是帮了美国人。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毛泽东可能考虑到老朋友的面子,没有点出梁漱溟的名字。但梁漱溟心里明白,批评就是冲着他来的。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凭着多年老朋友的关系,他要当面找毛泽东把事情说清楚。于是他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一是指出毛泽东的批评不当,请予以收回;二是他愿当面向毛泽东复述他发言的内容,以消除误会。
9月13日上午,梁漱溟在会场上将信直接交给毛泽东,毛泽东答应晚上找他谈话。这天晚上怀仁堂举办京剧晚会,二人见面时,离晚会开始只剩下20多分钟。急于要澄清问题的梁漱溟见时间不多,便不及细谈直接要求毛泽东解除对他的误会,而毛泽东则坚称梁漱溟是反对总路线之人,只是不言明或不承认而已。二人言语间频频冲突,最后不欢而散。
梁漱溟不肯就此罢休,9月16日再次登上大会讲台为自己申辩,遭到了周恩来和毛泽东的批评。
9月17日,周恩来在大会上做了长篇发言,在周恩来讲话过程中,毛泽东不时插话,言辞激烈。
对于中共领导人的批评,梁漱溟心里十分生气和不服气,在9月18日大会上发言时,梁漱溟视一切于不顾,当场要求发言作答。遗憾的是,会场上一些人不让他再讲下去,他只好求助于毛泽东。梁说,现在我唯一的要求是给我充分的说话时间,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毛泽东说,您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梁紧接着说,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毛泽东又说,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您的政协委员可以当下去。这时,已是针尖对麦芒了。梁说,这一点倒无关紧要,我现在的意思是想考验一下领导党,看看党倡导的自我批评是真是假。毛泽东反驳说,对你是实行自我批评吗?不是,是批评。梁还是坚持说,我是说主席有无自我批评的雅量……后来,由于会场气氛紧张,不少与会者大喊,“梁漱溟滚下台”。到了这个时候,毛泽东口气略缓,说,梁先生,你今天不要讲下去了,给你10分钟,好不好?梁即答,10分钟怎么够?希望主席给我一个公平的待遇。会场再次哗然。最后有人提出交付表决。表决时,毛泽东等少数人举手赞同梁漱溟讲话,而大多数人则反对,梁还想再说一句话,会场上立刻有人大呼:“服从决定,梁漱溟滚下来!”梁漱溟被轰下了台。
分歧发生后,梁漱溟曾主动提出要闭门思过。他给主持全国政协工作的陈叔通副主席和李维汉秘书长写信,要求请长假,“容我闭门思过”。请示到毛泽东那里,毛泽东并不赞成梁漱溟闭门思过,因此,他没有直接答复。李维汉派人告诉梁漱溟:“今后可以这样办:需要出席的会议和活动,通知照发,但参不参加自便。”
晚年毛泽东批示:可惜没有梁漱溟
从1953年9月后,梁漱溟仍然是全国政协委员,他的工资照发,对他也没有进行任何正式处分。
梁漱溟能主动闭门思过,与何香凝的帮助分不开。梁漱溟几十年后在回顾这段历史公案时曾说:“何香凝先生的发言在当时和事后,有三点引起我的注意。第一,在那种场合,她是唯一在发言中明确肯定了我过去是反蒋抗日的。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一生中对国家、民族没有做过一件好事的人。何先生说的是事实。那时候,因日寇进攻广西,桂林失守,我们退到贺县百步,我在那里主持民主同盟的发展工作,有许多反蒋抗日的朋友在那里,何先生是大家所敬重的一位。我同她时常见面,对时局的看法亦很相近。第二,她的语气缓和,发言中左一个梁先生,右一个梁先生。这在当时,发言者除毛主席等少数人还时而对我这样称呼外,大多数人都对我直呼其名。第三,她提醒我要闭门改过,补救前途。这是使我醒悟自己不该与毛泽东顶撞的最早的规劝之言。”
“文化大革命”中,由于周恩来的关照,梁漱溟没有成为“反动学术权威”之类的人物被打倒,这可以说是梁漱溟先生之大幸了。但因为他毕生铸就的刚正不阿,敢说敢为,善恶分明的个性,还是有话不吐不快。
1974年,江青策划了“批林批孔”运动。梁漱溟公开说自己不想批孔,但是可以批林,而且批林不应该批孔,两者根本没有关系。作为当代唯一坚守的儒家,他疾呼孔子有功有过,不可全盘否定。他讲了中国的哲学精神,儒家的精华,明明白白地说,孔子的学说有糟粕更有精华,我们应该给以继承和发展。孔子的“中庸之道”、“克己复礼”属于学术研究的范畴,不能与政治问题同日而语。连毛主席都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给以科学的总结。
梁漱溟的这篇针锋相对的发言,震动四座,使得批判的那些人将矛头从孔子和林彪身上转向了梁漱溟,持续了七八个月之久,等到最后一次批判他的时候,主持人问他的感想,他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并解释说,这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在得势的人说的话。“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招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但就是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梁漱溟的这段解释,使在座的人更加哑然、木然。几天后,上边传下话来说,梁某人是不可改悔的反动分子,跟他纠缠会上他的当,“转移了大方向”。从此,就没有人再与梁漱溟对阵了。
毛泽东和梁漱溟始终没有忘记对方。
1972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梁漱溟把尚未出版的《中国——理性之国》手抄书稿送到中南海,作为祝贺毛泽东生日的寿礼。
1975年9月30日晚,重病中的周恩来总理最后一次出席国庆26周年招待会。当时,毛泽东、周恩来起用邓小平主持党和国家的第一线工作。为了落实党的政策,一批在“文革”中受冲击的老干部、老民主人士、老教授、老专家被邀请出席了这次国庆招待会。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也有许多位知名学者应邀出席了。国庆招待会之后,当时的哲学社会科学部领导小组给毛主席、周总理写了一份简报,反映出席国庆招待会的知名学者的雀跃之情。
毛泽东阅后很高兴,在这份简报上批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名单上的人参加招待会甚好,可惜没有周扬、梁漱溟。”
毛泽东的这个批示,证实了即便1953年之后毛与梁中断了见面长谈,但毛泽东并没有忘记梁漱溟这位特殊的老朋友。
1983年,90高龄的梁漱溟到韶山参观。一见毛泽东故居地地道道的农舍房屋,想起毛泽东世代为农的家庭背景,这位老人的心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种发自肺腑的内疚第一次冲击着梁漱溟的心。他突然感悟到是自己首先没有一种让别人批评的“雅量”;没有站在国家“一穷二白”的高度,全盘布局的“雅量”,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三用话语“逼迫”毛泽东“自我批评”,也太目中无人、意气用事了……
梁漱溟主动对陪同人员谈起当年和毛泽东争论的事,动情地说:“当时是我的态度不好,说话不讲场合,使他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与事实不大符合,我的言语也是与事实有很大的不符合之处的,这些在争吵时都是难免的,可以理解的,没有什么的。”
说到这里时,老人伤心不已,眼圈儿也红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说:“由于我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全不顾毛主席作为领袖人物的面子,当众与他顶撞,促使他在气头上说了若干过头的话。如果说他当时是意气用事、言语失控,那么也是我的顶撞在先,才有毛主席对我的严厉批评在后。这件事要是发生在蒋介石身上,他底下的特务早就叫梁漱溟拿人头来了。那件事后,我的政协委员照当,生活待遇照旧,也没有受到任何组织处理,我知道那是毛泽东的意思。他已故世了,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梁漱溟最后感叹道:“毛主席的思想确实是博大精深,是可学不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