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可悟一起出了关门,夙冰眼前豁然一亮。
一望无际的,是一片平静水域,没有道路,建筑全都稳稳建在水面上,偶尔几艘小船从眼前划过,却未曾在水面惊起一丝涟漪。夙冰这厢望风景的时候,可悟已经租下一艘小舢板,喊着夙冰上船。
夙冰飞身落在船尾:“要用力量驱使么?”
可悟点点头:“施主既为客人,便让小僧来渡你过河吧。”
夙冰盘膝坐下,笑道:“多谢。”
舢板缓缓向西北面行驶,可悟在她对面坐下,也笑:“施主你心澈神明,小僧渡与不渡,效果都是一样的。但有些人,小僧渡的了他的身,却未必渡的了他的心。”
夙冰心下一顿,面上笑意依然不减:“小师傅话中有话?”
可悟捻着手中佛珠,叹道:“众生皆苦,所以我辈修士想要超脱红尘之外,寻求长生大道。然而漫长的岁月中,有人坚守住了信念,有人却在这条道上越走越偏,为了一己之私,终日绸缪,忘记渡人,亦是渡己。”
夙冰斟酌片刻,喃喃道:“渡人,亦是渡己……。”
可悟微微泯起唇,忽然将话锋一转:“施主,咱们此去天恒门路途甚远,小僧说段故事与施主解闷,如何?”
压根儿不等夙冰说话,可悟搔了搔脑袋,“嗯”了一声,娓娓道来,“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位修士,他容貌倾城,天赋异禀,文采风流,极受当世所追捧,因此自视甚高,但身为百万年不出一个的天之骄子,确有其自傲的资本。然,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筑基圆满、即将结丹那年,师门又来了一位小师弟……。”
夙冰正竖着耳朵听,见他顿住,皱眉道:“小师弟怎么了?”
“小师弟样样强过他,性格又讨人喜欢,凡事总能压他一头,渐渐在师兄心头埋下一颗愤懑的火种。小师弟心思细腻,有些醒过味来,便开始处处伏低做小,不再同他相争。原本事情不冷不热,过得去也就罢了,可偏偏大师兄喜欢的女修,却迷恋上了小师弟,还在一次对抗外族的战役中,为保护小师弟而死。纵然一切只是落花空有意,但他还是将一切,归咎在对方头上。”
“于是?”
“嫉妒之心似火,令师兄的理智丢盔弃甲,那颗火种终于在漫长修炼中滋生为心魔,他使计谋害了小师弟,并以心魔诅咒其永世不得好死,就此尝尽世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苦……许久之后,大师兄幡然醒悟,但为时已晚,怀着愧疚一路修至大乘期,他自知心魔过重,极有可能陨落于渡劫,所以他以一件天地灵宝,将自身心魔全部渡出体外,封印在此灵宝之内。”
夙冰讪讪道:“这样也行?”
可悟点头:“此举违背天道,心魔久散不去,开始吸纳人间道众生心魔,逐渐壮大,经过极漫长的岁月,心魔灵智日开,化魔成兽,故称为——心魔兽。”
夙冰差点儿没咬了舌头,搞了半天,他是在说邪阙?
果然,灵兽袋内一阵躁动,小和尚说的这些,恐怕连邪阙自己都不清楚。
他化为一只灵狐,从灵兽袋里钻了出来,一瞬不瞬的盯住小和尚。
小和尚恍然未觉地道:“大师兄抛却前尘之后,仙路走的极为顺畅,数万年后终飞升至神界。而他的师弟,如他所诅咒的一般,就此尝尽轮回之苦,成为天煞孤星。大师兄为此自疚甚深,但他亦无能为力,只求能够渡化心魔得成大道,了却这桩尘缘,但此举更是逆天而行,此魔兽集贪、嗔、痴、爱、欲、恨为一体,本不该存于世间……。”
感受到邪阙嗓子里的闷吼,夙冰知道他即将爆发,急忙调整坐姿,以胳膊肘将他按了下去:“小师傅这话说的不对,世间万物既然存在,必有其道理,这世上,便没有不该存在的东西。”
可悟捻着佛珠,笑道:“施主果有慧根,其实佛与魔的区别,无非是你渡与不渡。”
水面虽平静,水下似有暗涌,小舢板左右一个晃荡,船头船尾端坐的两人,皆是纹丝不动。邪阙默默走去船尾,背靠着夙冰坐下,长尾垂在水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击打水面。夙冰想和他说几句,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他看似悠闲,但心里肯定不怎么好受。
可悟故事里的大师兄,八成就是白毛那位神君师傅。
当年听白毛说起的时候,她便很震惊,连真仙界都不理凡人界的事儿,为何堂堂一位神君,竟会私自下界,收服一只心魔兽做徒弟?
原来因由在此。
提及这位神君大人,夙冰真是一点儿好印象也没有,一个滥用凡人性命做活祭的神,有可悟口中这般劣迹一点儿也不稀罕,只是可怜了白毛,为不辜负他的期望,转生数十次只为修成妖仙,到最后,却只是被他遗弃在世间的一缕怨魔。
夙冰抬眸望天,微微叹了口气。
她再次想起萧白夜,曾经她最信任的人,曾经她心中最重要的人,那个处事杀伐果断,却一手将她养大、对她百般包容的男人。她始终不愿责难他,想出各种理由来为他开脱,但心头那根刺,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辟雷之力,他对自己过分呵护,所求为何?
如果他真的爱她,那么整整一千多年,任她百般无理取闹,任她千般旁敲侧击,为何他都闭口不言,反将自己越推越远?
如果……
可惜,再也没有如果。
十天,舢板行的极稳,穿过一座水城,又绕过几座浮岛。
九麟岛上的风光,果真恬静秀美,同北麓的旷野大气相比,恰是两个极端。跳过先前低沉的情绪,夙冰向可悟了解起当地的局势。
九麟岛同元宝说的一样,道、儒、佛修三分天下。
其中道派以岳氏家族执掌的天恒门马首是瞻,佛修则大都集中在昭延寺。至于儒修的大本营,名叫东陵书院,说起这东陵书院,可悟道:“施主知道东陵书院最出名的是什么么?”
“恩?”
“靳氏家族的二少爷,靳耀,靳施主。”
夙冰奇道:“不知此子有何奇特之处?”
可悟双手合十,笑道:“靳施主英俊倜傥,风度翩翩,乃是九麟岛众多女修的梦中良人,半年前才将结丹,以儒修的规矩来看,是要定亲的年纪了。”
夙冰听罢只做趣闻一笑,哪知可悟又说,“我九麟岛没有北麓那么多规矩,小僧看施主近日红鸾星动,桃花灿灿,若还是单身的话,不防……。”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条狐尾拽下水中。
邪阙幻成人形盘膝坐下,侧目瞥他一眼:“多事。”
“救……救命啊……。”
可悟手脚并用,小狗似的在水里扑腾,“小僧……小僧不会游水!”
夙冰无奈捻指,正想施法,邪阙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夙冰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试一试小和尚的本事,据说这河水是有禁制的,练气期的修士掉下去,很难施展法术逃脱。
修为可以伪装,但身体对于危险的抵抗力,却很难作假。
夙冰密切盯着可悟的反应,见他脸色发紫,嘴唇发青,明显是憋气快要憋死的征兆。最后见他缓缓沉了下去,才一抬手将他捞上来。
“奇怪。”邪阙祭出法宝,扬手在他灵台绕了绕,“这小和尚既不是夺舍的,也没有隐瞒年龄和修为,却好像无所不知一样。”
“是挺奇怪。”夙冰在他胸口一压,迫他吐出几口水来,“差点儿弄出人命。”
邪阙琢磨道:“莫非,是开了天窍?”
夙冰皱眉,天窍她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有地、灵、天三窍,但一般人生而只开地窍,其聪慧的程度,便与地窍开启的程度有关。而他们修行之人,则是在慢慢开启灵窍。至于天窍,那是一项强大的天赋本能,哪怕修成神,也未必得启。
但世间不乏有些人,生来地、灵、天三窍全开。
最后不是成为神童,就是成了神经病。
夙冰摸着下巴,琢磨一会儿,渐渐想通一些。入关时,这小和尚如此突兀拉扯自己,估摸着是别有用心,看来邪阙猜的不错,这小和尚极有可能开了天窍,通过肢体接触,可以探究人的前世今生,或是看到一些,不该凡人看到的东西。
夙冰和邪阙对望一眼,太危险了!
看到邪阙眼中弥漫出杀意,夙冰忙道:“不许动他!”
“不行,留着是个祸害!”
“他若有心加害咱们,之前就不会当着你我之面据实相告。”夙冰摸出一粒丹药喂他服下,说道,“依我看,他没有恶意,与此相反,可能还是好心。”
“小秃驴一个,能安什么好心?”
“莫不是你做过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儿,怕被他看穿了,所以焦虑?”
夙冰骂他骂的大义凛然,其实心里同样瘆的慌。转念一想,这小和尚的日子,估计也不怎么好过,本该天真无邪的年龄,却拥有此等要人命的天赋,怪不得要去做和尚。
两人正在争执间,舢板已经越过一处拐角。
正前方,就是天恒门所在的上善岛。
上善岛乃九麟面积最大的一处岛屿,外围百丈全被灵墙围住,只有一道水门可以入内,水门设有关卡,来往的修士皆要落地接受盘查。
气氛似乎不太对,夙冰驱着舢板浮去角落,放出神识一觑,只见一条九阶真龙盘在门头上,垂着龙首,正一个个检视来往修士,连灵兽袋里的灵宠都不放过。
急慌慌收回神识,她叹道:“完了,上善岛不能进了。”
邪阙听她一说,也放出妖识觑了一觑:“怕什么,咱们敛下修为,换一副容貌,不就过去了?眼下躲在哪里,也没有上善岛内安全。”
“不行。”
这话是可悟说的,他甫一张嘴,便吐出一口水,睁开眼睛道,“水门上方有只无极八卦镜,乃道门照妖神器,无论幻形还是变脸,瞒不过它。”
邪阙拢起眉毛,再次放出妖识,果真如他所说。
夙冰提议:“改去别处吧?反正咱们也不是非上善不可。”
邪阙低垂着眼睫,好一会儿,他转过眸子,冷冷望着可悟:“小秃驴,你处心积虑将阿夙引来此地,真正的目标是老子吧?有何企图,说!”
可悟被他吓的一个抖索,直往夙冰背后躲。
夙冰一想到他的天窍,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施主,明人不说暗话,上善岛内有座天池,其内上善圣水,可以净化魔性。”可悟露出半个脑袋,念了句阿弥陀佛,“你体内的邪皇之力太过霸道,若与你本身心魔戾气合二为一,你自个儿也明白,你无力承受。所以小僧劝你,趁其还未完全吞噬掉你的妖识,早早克制、散去……。”
邪阙冷哼一声:“老子凭什么信你?”
“施主,虽说佛爱世人,但小僧的佛心,还没到达这种高度,小僧很讨厌你,一点儿也不想渡你。”可悟吞了口唾沫,才又说,“但小僧不愿看到师傅因你而陷入魔障,走错了路……。”
邪阙轻慢的勾起唇角:“你师傅是那座庙里的老秃驴,想收……。”没等他说完,夙冰插嘴道:“小师傅,上善圣水当真可以克制他体内的邪皇之力?”
可悟颔首:“克制是一定的,但如何导出,还需咱们再想办法。”
“行,咱们去!”夙冰一拍大腿,敲定了行程,不过很快她又道,“照妖镜怎么办?
“小僧的佛珠可以借给他一用,令他不至被照出妖身。”
“那容貌呢?”夙冰纠结道,“那条龙,见过我二人的相貌。”
“其实很简单。”可悟咬着唇,抬眸望了邪阙一眼,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地说,“无极八卦镜只能破除法术,却查不出乔装改扮……你二人以灵力控制住阴阳真气,装扮上男变女,女变男,此器便不会发出嗡鸣,那条色盲龙想必也不会起疑心……。”
夙冰喜上眉梢,又是一拍大腿:“好主意!”
邪阙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夙冰摸出一套男装打算套上,方才恍然大悟,随即怒道:“不行!我不同意!”
夙冰无视他的抗议,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套自己的衣裳:“快穿上!”
邪阙跳脚道:“老子哪怕死了,也不受此大辱!”
“别那么多废话,快穿。”夙冰烦了。
“打死不穿!”邪阙还在负隅顽抗。
“你……。”夙冰脸一沉,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地道,“穿、不、穿?!”
“我……。”邪阙抱着衣服蹲在角落,无奈道,“穿。”
修士的长袍,样式虽然不会改变,但大小却是随身形自动剪裁的,夙冰挥手设下禁制,穿好男装,又在左右脸颊贴上两颗毛痣,清秀中硬生生多出几分粗犷。
其实和平时的差别并不算大,但真龙对自己的印象不深,应该不会被瞧出来。
等她忙活完,回头去瞧邪阙,双眼倏然一亮。妖修的容貌,原本就和修为有关,修为越高,容貌越艳,邪阙此次化形后的脸,她从没仔细看过,今日一瞧,才发现和他那暴躁脾气完全不成正比,真真精致。
“看什么看!”邪阙盘膝坐在船头,咆哮道,“有什么好看的!”
“啧,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见他浓黑长发随意披散着,夙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根白羽簪子,走去他身后,将簪子咬在嘴巴里,双手如灵巧的乌木梳,自上而下,拢进他的发间。
脊背豁然僵直,邪阙喉结动了动,闷声道:“你搞什么?”
夙冰没功夫搭理他,直接给绾出一个妇人髻。
“行了!”夙冰双手一拍,掉脸望向可悟,“你看怎么样?”
“恩。”可悟打量两人一眼,又将佛珠递给邪阙,“可以走了。”
妖息再三检视过佛珠,邪阙才将它戴在手腕上。
夙冰一袭青衫,负手站在船尾,释放出金丹期的威势,驱着舢板向水门行去。通过关卡时,照妖镜果然没有发出一丝响动,真龙也只瞄了三人一眼,便放行了。
神经紧紧绷起,直到驶出水门许久,夙冰才松了口气儿。
正欲坐下歇一歇,忽听一阵丝竹管弦之声。
她好奇不已,转头一看,只见一艘装饰华美的宝船,正以极快的速度朝水门驶来。不一会儿,水门内的其他修士也察觉到了,一些年轻女修从绣船内探出头来,一脸春心荡漾的模样。
夙冰也探着脑袋:“什么人啊,这么大排场?”
邪阙冷脸坐着,哼了一声:“肤浅!”
瞧见往来船只全都让去一边,夙冰也赶紧驱着舢板离开,宝船驶进水门,有女修大喊一声“靳少爷”,夙冰才想起可悟之前提及的儒修界靳耀。
宝船洋洋而过,未被两岸的呼喊而留步,船内的修士笑道:“靳兄,我说外面那么多美人在呼喊,你好歹也看一眼么?”
靳耀手执一杆玉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庸、脂、俗、粉。”
“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得你的眼。”另一名儒修拨起琴弦,摇头晃脑地道,“美人可遇而不可求,哪怕遇到,说不定也已嫁作他人妇。”
“那便杀了她道侣。”
靳耀勾完最后一笔,走去窗前坐下,理了理锦袍,漫不经心的朝窗外瞥上一圈。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无焦的眸子陡然定住,随后他将帘子放下,冷笑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