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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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父亲在山庄的北面练武。我起的很早,陪他去练武。
父亲拿出一柄剑递给我,站在我前面,让我按照他的一招一式模仿。我心不在焉的练习,父亲突然抢走我手中的剑。
我惊愕的说:“父亲?”
父亲说:“你有心事。跟我说说吧,不然这样练剑会伤了身子。”
我嗫嚅着说:“我..姑妈要出嫁了,是要住进别人家,永远也不回来了吗?”
父亲叹了口气,说:“是的。”
我问:“可是我不想姑妈离开,她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
父亲说:“女孩子长大了终归要嫁人。”
我问父亲:“朝朝长大也会如此吗?”
父亲反问我:“你喜欢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山庄。”
父亲说:“那就不离开。”
我说:“那姑妈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
父亲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要在这里陪我到老。”我笑了,父亲看到我笑了,他也笑了。他收起我的剑。
我开心的笑了,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父亲终究是爱我的,胜过爱姑妈的。想到此,又不免怜悯起姑妈来。
他说:“你回家吧!我再练会儿。”我点点头,看着父亲拿起他的剑,上下翻飞,书写“永”字,剑抵之处,烟雾缭绕。
我带着这个甜蜜的秘密去找姑妈。她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了。
我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想给她一个惊喜。她见我进来,惊慌失措,望着一堆信笺。我走过去,问她:“姑妈,这是什么?”
姑妈说:“哦,信。”
我拿起其中的一封,边端详边问姑妈:“这么多,谁给你写的啊?”
姑妈紧张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说:“是父亲。这是他的笔迹。”
“梅:
我们已经分别一个月了。那天,你为何不来送我?罢了罢了,你我第一次分别,想必你承受不住。这边虽是大漠,黄沙漫天,但你无需担心我,军队补给充裕。勿忧。”
这封信想必是第一封,排在最上面,已经开始发黄。我翻捡这一堆书信,想多度几封。姑妈却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床边。
姑妈说:“朝朝,你父亲这么多年在外,一直给我写信。这件事情,你的母亲并不知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算姑妈求你了。”姑妈开始哽咽了,眼睛里充盈着泪花。
我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这件事情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但是姑妈对此格外重视。藏心事是我的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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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还没有清醒,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天高云淡。
姑妈出嫁了,他们说这是个黄道吉日,前来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骑着白马的王公子一表人才。
父亲母亲招待前来接亲的队伍,滴水不漏,和和睦睦。好酒好肉好招待。
不久,曲终人散,众人离去。
“浩宇山庄”大病一般,非常宁静。母亲病倒了,连日来为姑妈筹备嫁妆把她累坏了。香梨跟我说,她要大睡三天。我仿佛听见许多仆人的心中呼出一口气,这气传送着鬼魂般的声音“她终于走了!”
她终于走了,父亲对婚事要求苛刻,事无巨细,外面请来的匠人和家里的佣人都累坏了。整个山庄经历了一次生死疲劳的工程,父亲的呵斥和不满让人们疲倦。她终于走了。
我是惦念她的,夹杂着一点点妒忌。我妒忌她生得美,比我年长,可以与父亲平起平坐,我之于父亲正如父亲之于她,明知他爱我如掌上明珠,却也经常担心冒犯了他,惹他不开心,拼命讨好他。
我来到姑妈的院落,寂静无声,荒凉凄清,人去楼空,只剩下两棵梧桐寂寞的守着这个庭院。我推开门,看到熟悉的一切,无数个清晨、午后、傍晚,我推开门。无数个晴天、雨天、雪天、阴天,我推开门。稚嫩的、轻声的、焦急的、欢快的呼唤“姑妈”、“姑妈”、“姑妈”、“姑妈”..
我抚摸着她睡过的被褥,光滑的丝绸滑过我的肌肤,滑过姑妈的肌肤。我揭开被子,脱下靴子,躺了进去。淡淡的桂花香幽然的飘进我的鼻孔,进入我的心田。别了,我的童年;别了,我的姑妈。以后再也没人陪我去田野里奔跑了,再也没有人带我捉鱼、晒太阳了。
中午,我去母亲房里请安。母亲病倒了,我要在她床前端茶送药,亲力亲为。
母亲喝了粥,吃了药,一直宽慰我,她没事,她没事,只是有些偏头痛,睡一觉就好了,这段时间累得了。我看到母亲怕我担心努力挤出虚弱的笑,想起平时那个严厉而端庄的母亲,她曾在我千里之外,如今躺在我怀。我想起姑妈收到的一摞摞父亲的信,不免可怜起母亲来。我身上流淌着母亲的血,纵使她如何冷若冰霜的待我,此刻也瞬间消融了;我为她拢拢额头的碎发,她躺下了,卸下了“浩宇山庄”女主人的盔甲。
我来到楼顶,远远看见父亲抱着一坛十八年的女儿红,他从未这样喝酒。
他是儒士,温和谦谦,从不跨越礼教半步。想必他是醉了,若是他醒来,不知能否记得自己这番模样。
母亲病了,父亲醉了,我瞬间长大了。这个山庄我是唯一清醒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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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您醉了!
父亲:朝朝,我没醉,真醉了就好了。
我:父亲,您为何如此这样对待自己?
父亲:我背信弃义,是我对不起你姑妈。
我:父亲何出此言?
父亲: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父亲伸出手,好像托着一个婴儿,嚎啕大哭起来。
我用力的摇着他,他喃喃的说:“你好小,真的好小,我会好好保护你。风来了,雨来了..”他突然脱下衣衫,叠了三下,用它包裹着一个无形的婴儿,抱在怀中,跪在地上,长哭不已。
我看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的父亲,这个叱咤战场的英雄,这个“浩宇山庄”的主人,他抱着他的婴儿,崩溃如泥。他的婴儿——我的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