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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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蹑手蹑脚的跑到后院,站在院子中央,清晨的阳光斜照在我站立的位置。
院落很小,青石板地除了零星的几片树叶就再也没有别的了,树叶本是属于梧桐树的。在很久之前,这个狭小的院落就已经挤进来两棵梧桐树,这里适合梧桐树生长,因为我在别的院落也看到许多梧桐。
此时的阳光温柔,还在积蓄力量,它要到中午才会认真的为大地加热。
小院里住着我的姑妈。姑妈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来找她,我想让她与我一道去我家北边的小溪旁边玩。
姑妈,我用尽力气喊,你在吗?
我尖锐的童声惊跑了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从梧桐树间飞出来,四处逃散出小院,这里的宁静被打破。
这么早就来了?姑妈打开房门。
她长得真漂亮,比我母亲漂亮,比那些满脸折折叠叠的仆人们不知道漂亮多少倍。她穿着浅蓝色的裙子,袖口和腰间是浅紫色的宽边,领口则是嫩绿色的丝绸镶边,她向我走来,身上的衣襟在风中款款。
她把我抱起来,我们出了院落,走出了我家的庄园“浩宇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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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宇山庄”坐北朝南,壮丽雄伟,是附近闻名的山庄之一。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登上山庄的顶楼,远远望去,东北方有一片巴掌大的杨树林。实际上,当我从山庄里出来,在杨树林里面奔跑的时候,完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树林比在山庄城墙上看起来大许多。北边是一条小河,我们叫它“北大河”,北大河有汛期,有结冰期,有干涸期,它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自己的造型。南边有一小块果树林,桃树、李子、柿子、石榴、葡萄……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观赏性植物。除此之外,“浩宇山庄”附近一马平川。
我的姑妈名叫青梅,父亲常常叫她“梅”,她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我的爷爷是一名将军,他死于一场我不知道名字的战役,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将军,经常征战在外,我不知道外面为什么有那么多战争,父亲和母亲经常说“国家大难,战争不已,国之将亡,……”。可是,我的世界里一片太平,我家的园丁、厨师、帮工……都很听母亲的话,我也是。父亲说母亲治家有方。一天天地,日子有条不紊的推进,我吃得到任何想吃的东西,她们每天给我换上不同色彩的衣裳,跟着我的师父读书写字,还有随时都可以陪我玩耍的梅姑。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外面是个遥远而可怕的地方。
仆人们说,我的梅姑不是我的亲姑妈,她不是父亲的亲妹妹。她们很讨厌,总是躲在一处偷偷说闲话。
我不知道呵,姑妈就是姑妈,是比母亲温柔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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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山庄,我就挣脱姑妈的怀抱,我要自己奔跑,我奔跑的速度很快,梅姑总是在后面追不上我,我喜欢她追不上我的感觉。如果她求饶的话,我会停下来等她;如果她不求饶的话,我也会回头等她。但是我喜欢她气喘吁吁的弯着腰,双手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等等我啊!我跟不上你,你太快了!”
出了家门,我要看到她才会觉得安心。不管我玩得多么尽兴,虽然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还是会担心有野兽出来,比如狼、狮子、老虎,这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有时候,我会隔一会儿就任性的喊:“姑妈!姑妈!”姑妈总是说:“我在这里,你个小讨厌!”
姑妈没我体力好,她总是陪我玩一会儿之后就自己一人躺在草地上,什么都不做,望着天空。但是,有时候姑妈体力很好,很多次,我在草丛中睡着了,第二天总是在家里的床上醒来。我知道,是姑妈一路抱我回家。
姑妈的怀抱是温暖的,是平静的,如幽谷的兰花,绽放在夏夜,暖暖的空气环绕山谷。她们说,在我还不会走路不会发声的时候,姑妈经常抱着我晒太阳,为我朗诵《三字经》,每日重复数遍,从不觉得厌倦。
我家的晚饭格外隆重,除了菜式非常多,父亲母亲的面容会比早饭和午饭松弛很多,在蜡烛的照耀下,每个人都很祥和,晚饭吃的放松而且时间长。
那天,大家都在吃饭,我望着父亲,素日里惧怕的父亲,突然开口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结结巴巴,我完成了《三字经》。
大家都惊呆了,我得意的望着父亲,然后看了看大家,梅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来没有那么大过。
父亲也看着梅姑,大家都把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梅姑身上。梅姑后来笑了,低下了头。父亲很开心,举起酒杯一口而尽。
母亲与梅姑关系素来不好,但也从未争吵。她们说,从那天起,母亲开始憎恨梅姑,梅姑在哪里,父亲的目光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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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小河边,天朗气清,夏日的温度上升很快。
我们先在草丛中找到一个废旧的网,那是从家里偷来的。
我脱下鞋子,拿着网,踏进清澈的小溪里。梅姑一手扶着我,也进入了小河里。小河里有许多鱼和泥鳅。
我和梅姑都很笨拙,成群结队的鱼儿总是漏网,很少有上当的。即便如此,我们仍旧乐此不疲。也许正是因为这鱼难以进网,如果哪天捞到了才会格外开心。
梅姑的脚细小而雪白,我有时候会故意去踩她的脚。记得有一次,我猝不及防的踩了梅姑,梅姑抵挡不住这意外之举,一下子倒进河里,我也跟着跌入水中。等到我俩湿漉漉的爬出小河,为了避开母亲的责骂,我俩决定在草地上奔跑,把衣服晒干后才回家。
我们玩累了,肩并肩躺在草地上。
梅姑拿起身边的一根草,咬在嘴里,“小时候,你父亲经常带我来这里玩儿。”
我侧过身问梅姑:“你们跟我们一样吗?”
梅姑望着天空说:“不是,我像你一样,你父亲像我一样。”
我想我没有听明白梅姑的意思,就没有再问,与梅姑一同躺在草地上,感受着泥土的清香。
那年我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