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给童安安审完合同后,不久,童安安的新书发布会召开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都能看到她的照片。她这本书写得真的不错,果果认真的读了一遍,难怪有人说“男作家需要恋爱寻找艺术创作的灵感,女作家需要失恋才能有创作的欲望。”这话大多情况下是对的,童安安就是个典型例子。
果果一边翻看报纸上童安安的专访,一边接着助手打来的电话,“林律师,有个叫阵雨的未成年人要求见您。”
果果想了一下,让他进来吧!阵雨是童安安与前夫的独生子。他们离婚那阵子,出于工作需要,她跟他接触过很多次。
他一走进果果的房间,立刻关上门,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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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放学回家,背着双肩包,走在九月微风里,晚霞未散,月亮按耐不住寂寞已经爬到中空中,天空高的望不到边,碧蓝碧蓝的清澈。
像往常一样,阵雨推开大铁门,一群灰色的鸽子自顾自的在庭院的草坪上低头沉思,看见阵雨回来,高傲的别过头,躲到一边去。
他沿着左右两块完全对称的草坪夹着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这是一座二层的白色小洋楼,门窗被漆成枣红色,白门朱窗,相得益彰。他伸手去拉客厅的门,木制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门里的两个人一同向外望,阵雨的表情瞬间由平淡转为犹豫,紧接着是疑惑,一丝丝恐惧爬上额头。
基本上,爸爸在这个时间点几乎没有在家待过。可是今天,爸爸妈妈都在家,真是个意外。阵雨先把把目光投向爸爸,借此找到蛛丝马迹。爸爸抽着烟,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他再去看妈妈,她努力抑制抽泣,昏暗的光线打在她的侧脸上,一些泪痕还没有蒸发,随着妈妈的颤抖一闪一闪。
房间已经开始暗下来,晚霞、月光都不如阳光来的明媚,需要灯光的帮助,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孤零零的吊在那里,被所有人遗忘。
爸爸是名检察官,经常加班或者有应酬,一个星期下来,阵雨和他打照面的次数五个手指就可以数下来。妈妈是个“作家”,名不见经传,虽然出过几本书,但一直都没有引起读者的一丝注意。记得有一次,妈妈的出版商兼好朋友赵光来家里做客,他蹲下身子,抚摸阵雨的脑袋,认真的说:“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作家,时机还没到,等到时机到来,她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名满天下。”“什么时候时机到来啊?”“我也不知道,等你长大吧!”阵雨记不清那是哪年哪月发生的事,只记得那时大人需要蹲下跟他讲话。这个虚无的时机消耗着妈妈。年轻时,她每天清晨打开窗户,满怀信心迎接新的一天,哼着永不重复的小调,光着脚冲咖啡,披着头发围着毯子坐在桌子前拿起钢笔不停地摩擦纸张。
渐渐地,小调听不到了。咖啡越来越多了。钢笔和纸静静的躺在那里,很久才被光顾一下,每次有幸碰触指尖,温度全无,只是被恶狠狠的揉碎一般。这个房间里,多了个容易歇斯底里的女人,少了一个打开朱窗,靠着窗边,喝着咖啡,让空气滋养的女人。
爸爸自顾自地大口大口的抽着烟,加速终结烟的寿命,然后把它掐灭,使劲摁在烟灰缸里,像是在宣判一个久拖不解的疑难案件。阵雨想开口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有妈妈在。母亲永远不会把难题丢给儿子。
妈妈突然起身,盯着鱼缸,一步一步走过去。鱼缸里的几条金鱼,不停地吐着泡泡,往日里,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喂金鱼的时候。妈妈打开鱼缸下面的小柜子,拿出鱼食,对阵雨说:“阵雨,你先到启航家玩一会儿,爸爸妈妈有话要说。”
他看着妈妈打开罐子,拿出红色的颗粒,投进鱼缸,红色颗粒瞬间在鱼缸里散落开来,几条金鱼争相游过去,俨然不知道外面变化的世界。他“哦”了一声,蹑手蹑脚走到房间里,把书包放好,屏着呼吸,走回客厅。四目睽睽下,阵雨连偷窥都不敢。他溜出去,轻轻地关上门。下了台阶,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他们的争吵声,犹豫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折回到窗台下。
爸爸在咆哮,“我没法跟你生活下去,这个家让我提心吊胆,你三天两头发一通脾气,我受够了。”仔细想想爸爸妈妈那些鸡毛蒜皮的争吵,每次都是开门见山,互相指责,但是总是达到一个高度,争论最激烈的地方,两人都停止了,好像你坐山车,一旦打开开始的按钮,速度快的让你来不及思考、躲避、隐藏,唯有脖子一动不动的迎接扑面而来的一切,然而到了最高点,山车戛然而止,突兀的停在那里,不再上升,停在那里,稍微用力就会自由落体下去。
妈妈用手指着爸爸,声嘶力竭,声音尖利的像绽放礼花前划过黑夜的一声巨响:“我哪里做错了?你一天在家待几分钟?是你厌倦了我,是你外面有人了!”女人善于分析问题,善于查找原因,女人的好奇心促使她们总得为每件事件找到自以为是的答案才放弃追问。
爸爸厌倦的直视妈妈:“没有别人,问题出在我们身上,我真的不想跟你生活下去了,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个正常女人的样子?”伤害一个女人伤害最深的不是她不知书、不是她不达理,而是她没有女人味,她不漂亮!
玻璃窗户被擦得玲珑剔透,阵雨不敢再探头,转过身,背贴着墙。屋里是一片沉默,爸爸的话一锤定音,没有回旋的余地,撕开了仅剩一层存在于这个家中的纸片,脆弱如阳光下的冰块,无处藏身,只剩下四面八方的凉。
过了一会儿,阵雨又抬起头,望着窗里:妈妈难以置信的摇着头,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停的颤抖着。他看到妈妈瘦弱的身躯,背微微驮着,整个身体像快散了架的积木,需要捆绑一下或者重新搭建,她需要一个紧紧的拥抱把身躯整理一下或者支撑一下。
爸爸整理了一下西装和领带,准备走出房间。阵雨赶紧快步走到房子西侧躲起来,满墙的爬墙虎随着微风哗啦啦的响着,胡乱抓起一把爬墙虎的叶子,握在手心,然后松开,落下一地碎叶。他听到木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爸爸急速的走到庭院里他的车旁边,两条西装裤腿好像跟不上他的速度,他打开车门与发动车子间隔不到一秒钟,快速起步的声音吓破鸽子的胆,它们机警地一飞冲天,十几只鸽子瞬间变成天上的黑点,夜幕开始一点点侵蚀微薄的日光。爸爸开着车,一点一点的消失在西边,跟晚霞一起,走到看不见的黑色。
事情过去之后,阵雨每次回忆起这天,只记得妈妈穿的粉色元宝领连衣裙,站在那里一只手指着身穿具有西西里民俗色彩的杜嘉班纳西服的爸爸,愤怒的咬着嘴唇,胸口一起一伏,绝望的眼神夹杂着一团团火,肆虐地生煎着阵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