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我已经不记得那个抱着我走路的女人是谁了,但是我固执地记住她在黑夜中抱着我走路的步态,固执地记住她抛弃我的每一个细节,固执地记住她停留在我额头的冰凉味道,甚至还固执地记住了那些停留在口腔里的甜美。我知道,理论上,这个停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最早的女人,应该是我的亲生母亲。
但是我又认为,她不应该是我的亲生母亲,因为这个世界上,断断没有亲生母亲抛弃儿子抛弃地这么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这么不假思索理所当然。
我曾花了很多时间看了很多父母抛弃子女的戏曲,得到的结论是,父母抛弃子女的时候一定会放下又回来,回来又放下,拥抱亲吻又放下,放下再回来,一定要反反复复几次才罢休。
这种发现让后来的我非常怨恨。
但是不管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都很绝望地发现,我根本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就像是一幅画在生宣上的水墨画,墨迹渐渐化开一般,那女人的面影,在我的头脑中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但是虽然模糊成了一团光影,很多个晚上,这团光影还是不由控制地从我的记忆深处蹿出来,从我的口腔中爆发出来,变成了尖利的哭喊和呜咽的声音,然后消散在老祠堂那拥挤的空气里,换来了两句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恶狠狠的咒骂声。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坐在门槛上发呆,看着每个路过的女人,仔细打量着她们的身材,打量着她们的步态,甚至还腆着笑脸扑到对方怀里,使劲吸着鼻子闻闻有没有熟悉的味道……但是所有这些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我就不再做梦,后来我也不再盯着陌生的女人猛瞧。时间是一条河流,足以将一切浓烈的情感都稀释,直至冲刷得无影无踪。
当然总有个别执念,就成了河流中间的砥柱,岁月将这些执念打磨得奇形怪状头角峥嵘,却始终无法将这些执念消融。
女人的影像就是画在宣纸上的一幅面影,被河水浸糊了,变成了一团纸浆,然后或者被销蚀了,或者被鱼虾鳖鳌之类吞噬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但是寻找女人的执念,寻找自己本源的执念,却成了一块头角峥嵘的石头,就在我的席子底下硌着,每天晚上,当我要辗转入眠的时候就会刺痛我,提醒我。
我终于熟悉了徐HN,熟悉了徐HN身上的味道。
是的,开门的人是徐HN,一个手脚麻利的老太婆。
她提着一盏灯笼。开门的时候猛然一阵风,灯笼猛烈摇晃,火焰几乎要将整个灯笼都烧起来;徐HN急忙将灯笼端起来,凑到嘴边,将火给吹熄灭了。
四面又是一片黑暗。然后是白亮亮的一道闪电,似乎是让丘峦崩摧的一声巨响,整个小村庄都颤抖起来,接着就是无数巨大的雨滴砸落在地面上,像是无数的小锤子,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细密的雨声——
但是这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儿了,徐HN一声惊叫,一把抱住了我。
我还被绑在左边的门环上。徐HN试图将我抱起来,就将我扯痛了,而徐HN也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屋子里面又传来嘟囔说话的声音,徐HN大声叫了什么,接着就看见一道白亮亮的闪电亮起来——那不是闪电,那是手电筒。一个拖着鞋的汉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我,也是一声惊叫。
他们手忙脚乱地将我从门环上解下来,徐HN就将我抱在怀里。我又想起方才那个女人,于是声嘶力竭,挣扎起来,就要往门外扭出去。但是徐HN的臂膀就像是铁箍一般,将我死死抱着了。
外面又是一阵雷鸣电闪,雨势更大了。徐HN抱着嘶声闹着的我进了屋子,后面的汉子终于拼了命关上了侧门——我现在还记得,就这么一瞬之间,徐HN的身子,已经半边都打湿了。
风雨在外面肆虐,整个小村庄都在发抖。徐HN将我放在床上,安慰着我。我听不懂她的话,只管扯着嗓子哭号。
屋子里点着一盏洋油灯,照亮了床头桌子上那一米范围之内的阴暗。其余地方都是黑沉沉的暗夜。我已经对外面的黑夜生出了惧怕,但是对于那个女人抛弃我的事实依然不肯饶恕,于是依然扯着嗓子哭号。
徐HN来搜检我的衣袋。我拼命捂着我的口袋。口袋里有我的全部财产,那个女人给我留下的很多硬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徐HN试图掏摸出来,我就对准徐HN的肩膀,狠狠一口咬过去。
徐HN一声惊叫。她甩了甩手,下了床,拖着鞋子,似乎是想要去拿点什么东西,但是拖着鞋子走了两步就站定了,退了两步,依然坐在床沿上,抬起一只脚,脱下鞋子,从鞋子底下抠出一块黏糊糊的糖来。
那是一块硬糖。一块黄色的硬糖,晶莹得就像是一块宝石。
我眼睛就盯住了那块硬糖,哭号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放轻了。
洋油灯下面,可以看见那块硬糖晶莹的黄色表面上,已经沾染了很多黑乎乎的东西;但是那香甜的味道,并没有改变。那硬糖还很大,很显然没有被吮吸掉多少。
徐HN举着那块硬糖,对着洋油灯端详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试图用有抠掉硬糖表面沾染的那些脏污。但是很显然,这种清除方式并没有效果,徐HN再度站起来,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徐HN的举动攫取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已经忘记哭泣了,只是依然在哼哼唧唧,我试图向徐HN说明,那块硬糖,应该是属于我的。
我听见了舀水的声音,然后听见徐HN在洗东西的声音。我知道徐HN肯定是在洗那块硬糖了,于是急切地扭动起来,想要下床去看。
好长一段时间,徐HN才走了回来,拿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放着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正是那块糖。上面所有的脏污都已经清除干净,这块糖已经展露了它那最秀美的本质;美中不足的是,这块糖竟然缩水了很多。我就伸手去抓拿块糖。徐HN却将粗瓷大碗放在桌子上,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热水瓶来,倒了小半碗热水进去;端着大碗,轻轻晃荡了两下,那融化出来的糖汁,就在洋油灯下展现出几圈迷人的光晕来。
徐HN终于满意了,但是那糖块已经融化了很多,现在似乎只剩下原先的一半了。她才拿了一个调羹,将糖块舀出来,送到我的嘴边,努力咧出一个笑容,似乎是在安慰着我。
我就张嘴将这颗糖接了过去。
徐HN端着粗瓷大碗,大碗里有洗糖块留下的小半碗热水,或者说是糖水。她似乎迟疑了一下,端起了那小半碗糖水,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将大碗放下,转身看着我,似乎是很满足的样子。
……含着糖块,我终于沉沉睡去。
好吧,那个晚上是我此生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个晚上……一切都清晰地就像是高分辨率的摄像机拍摄下来一般。但是我不能保证这些记忆里有没有经过我脑补产生出来的部分。毕竟三十年岁月流逝,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有很多细节丢失了,也许在漫长的、一次又一次的回忆过程中,我会自行添加一些细节,但是我自己个人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
——身边的女儿翻了一个身,小脚丫不老实的猛踹起来。我伸手帮女儿盖上被子,却听见边上的妻子嘟囔了两下,也坐起来,伸手打开了灯。
世界在一瞬间明亮起来。妻子看着我,眼神里略略有些愠怒:“怎么不睡觉?”
我对妻说:“我要回老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