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桃源小划子上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狱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皆得很敏捷地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打吆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得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搰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皆得敏捷而勇敢地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有事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做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稀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响着,好好地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得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自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小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做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和一群青年学生,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一尊机关枪同四支步枪。街道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皆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吓跑了。那个特派员的尸体,于是被兵士用剌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抛人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地忘掉了。
桃源小肖载客载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鹿皮抱兜,笑眯眯地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移〖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八百里,桃源那一个他不。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洒脱多了。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风雅人”来也实在道德得多。
梁实秋
(1902-1987)北京人。美国哈佛大学硕士。20世纪40年代末期居台湾。译有莎士比亚全集四十卷,着有《雅舍小品》等多种着作。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地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痩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地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想。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各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不有大不。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隅隅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有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人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油灯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地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一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一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人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也不复他求。但是我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倶不从俗。人人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
钟敬文
(1903-2002)着名散文家、民俗学家,广东海丰人,原名谭宗。出版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记》、《钟敬文散文选》。
西湖的雪景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时翩然来临。秋季游人已渐少,人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或“浴晴鸥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者卩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湖上,沉醉于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谁说不应该呢?但是春花固可爱,秋月不是也要使人销魂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能得其佳趣;不过,这未易以论于一般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天眼,揽景会,便得真趣。”我们虽不成才但对于先贤这种深于体验的话,也忍只当做全无关系的耳边风么?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虽里面也曾列人“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的会去赏玩这种清寒不很近情的景致的,怕没有多少人吧。《四时幽赏录》的着者,在“冬时幽赏”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潇洒出尘的名士,所以能够有此独具心眼的幽赏;我们一方面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一方面却也可以证出能领略此中奥味者之所以稀少的必了。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点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经白堤,旋转人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时间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第二次的重游。那天是一月廿四日。因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我便预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黏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地看去,觉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顶,但有些瓦沟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并且都厚厚的,约摸有一两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木樨花树,却好像全无关系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预备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分睡意地问我:“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呢,并且颇大。”他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幔拉开,让他望见了屋顶才肯相信。“老钟,我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地说。我“哼”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已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从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都撒着白面粉似的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变成雪泥,车子在上面碾过,不绝地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摩擦着中间横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颇热闹的,现在却很零落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过白堤时,我们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汽弥漫着,对面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俶塔,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泠桥近前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干,好似怯寒般地在那里呆立着,我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倶幽绝的文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