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味觉也显然改变了,即使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女卩丝的杨梅时节,即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我的牙齿应该不会像从前似的能够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乡离开我愈远了。
我们中间横着许多鸿沟,那不是千万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唉,唉,我到底病了。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些呢?
看呵,这眼前女卩丝的细雨,不是若断若续地落在西北的春天里吗?
贾狙璋
(1901-1998)福建漳州人,中国现代着名科普作家、生物学家。自学生物学,1934年后始大量发表生物小品。着有《鸟与文学》、《鸟类研究》等。
萤火虫
满天的繁星在树梢头辉耀着,黑暗中,四周者卩是黑魆魆的树影;只有东面的一池水,在微风中把天上的星,皱作一缕缕的银波,反映出一些光辉来。池边几丛的芦华和一片稻田,也是黑魆魆的,但芦华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却隐约可以辨认,这芦华底下和田边的草丛,是萤火虫的发祥地。它们一个个从草丛中起来,是忽明忽暗的一点点的白光;好似天上的繁星,一个个在那里移动。最有趣的是这些白光虽然乱窜,但也有一些追逐的形迹有时一个飞在前面,亮了起来,另一个就会向它一直赶去,但前面一个忽然隐没了,或者飞到水面上,与水中的星光混杂了;或者飞人芦华或稻田里,给那枝叶遮住;于是追逐者失了目标,就迟疑地转换方向飞去。有时反给别个萤火虫作为追逐的目标了。而且这样的追逐往往不止一对,所以水面上,稻田上,一明一暗,一上一下的闪闪的白光与天上的星光同样地繁多;尤其是在水面的,映着皱起的银波,那情景是很感兴趣的。
这是幼年时暑假在乡间纳凉时所见的情景。当时与弟妹等一边听着在烈日中辛苦了一曰才得这片刻安闲休息的邻舍们的谈笑,一边向萤火虫唱着质朴的儿歌: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天上捉蚜虫,
飞到地上捉绿葱。
在这样的歌声中,偶然有几个飞到身边,赶忙用芭蕉扇去拍,有时竟会把它拍在地上。有时它突然一暗,就飞到扇子所能拍至U的范围以外去了,这时就是追了上去,也往往是不能再拍着的。被拍在地上的,它把光隐了,也着实难以寻觅;或又悄悄地飞起,才再现它的光芒,也往往给它逃去。被捉住的最初是用它来赌胜负,就是放在地上,用脚一拖。在地上划起一条发光的线,比较哪个人划得长,就作为胜利。不消说,这是一种残酷的行为,真所谓“以生命为儿戏”的了。后来那些幸运的个体不会这样被牺牲,它们被闭人日间预备好的鸭蛋壳里,让它们一闪一闪,作为小灯笼。就睡时就携到枕边,颇有爱观不忍释手的样子。但大人们以为萤火虫假口有机会钻人人的耳内,就会进去吃脑子,所以又往往被禁止携人房间里的。
萤火虫是怎样发生的,乡间没有谈起;但古书上却说它是腐草所化成的。去年那号称中国第一家的老牌杂志!竟发表过罗广庭博士的生物化生说,所以腐草化萤!大概是可靠的。但罗博士经广东方面几位大学教授要求严密实验以后,一直到现在还未曾有过下文,至少那家老牌杂志没有再把他的实验发表过,大抵罗博士已被他们戳穿西洋镜了;那末腐草为萤的传说也就有重行定价值的必要。
原来萤有许多种数,全世界所产能够发光的萤有两千种,形态相像而不能发光的也有两千种。我们这里最常见的一种是身体黄色,而翅膀的末端有些黑色的。它们也有雌雄,结婚以后,雄的以为责任已尽,随即死去;雌萤在水边的杂草根际产生微细的球形黄白色卵三四百粒,也随即死去。这卵也能发一些微光,经过廿七八天,就孵化为幼虫,幼虫的身体有十三个环节,长纺锤形,略扇平;头和尾是黑色的,体节的两旁也有黑点。尾端有一个能够吸附他物的附属器,可代足用。尾端稍前方的身体两侧还有一个特殊的发光器官,也能放青色的光。日中隐伏于泥土下,夜间出来觅食。它能吃一种做人类肺蛭中间宿主的螺类,所以有相当的益处。下一年的春天,长大成熟,在地下掘一个小洞,脱了皮化蛹。蛹淡黄色,夜间也能发光。到夏天就化作能够飞行的成虫。看了这一简单的生活史,腐草为萤的传说,可以不攻自破了。
最令人感到兴趣的萤火,是从哪里来的呢?在科学上的研究,以前有人以为是某种发光性细菌与萤火虫共栖的缘故,但近来经过详细的研究,确定并没有细菌的形迹可寻,还是说它是一种化学作用来得妥当。这种发光器的构造,随萤的种类和发育的时代而不同。幼虫和蛹大抵相似;在成虫普通位于尾端的腹面,表面是一层淡黄色透明质硬的薄膜,下面排列着多数整齐的细胞,形成扁平的光盘,细胞里有多数黄色细粒,叫做“萤火体”(Lucifer;),遇着氧气就起化学作用而发光。这些细胞的周围又满布毛细管,毛细管连接气管能送入空气,使萤光体可以接触氧气。又分布着许多神经,能随意调节空气的输送,所以现出忽明忽暗的样子。与发光细胞相对的还有一层含有多数蚁酸盐或尿酸盐的小结晶的细胞,呈乳白色,好似一面镜子,能够把光反射到外方。
萤光不含赤外线(热线)和紫外线(化学线),所以只有光而没有热,是一种理想的照明用的光。但现在的人类还不能明白这些萤光体的内容;既不能直接利用它,也不能仿照它的化学成分来制出一种人造的萤光。人类所能利用的,在历史上有晋代的车胤,把它盛在袋里,以代烛火读书。在外国,墨西哥地方出产一种巨大的萤火虫,胸部有两个大发光器,放绿色的光;腹部下面也有一个发光器,放橙黄色的光;两色相映,极为美丽,妇人把它簪在发间,作为夜舞时的装饰品。还有,就是作为玩耍而已。至于在萤火虫的自身,藉此可以引诱异性,又可以威吓敌害,对于它的生活上是很有意义的。
在电灯,煤气灯和霓虹灯交互辉煌的上海,是没有机会遇到萤火虫的。故乡的萤火虫更是一年,二年,几乎十年没有见过了。最近家中来信说:三月没有雨,田里的稻都已枯死,桑树也有许多枯萎了。那末往时所见的一池水,当然已经干涸;一片秀田,看去一定像一片焦土;那黑魆魆的树影,也必定很稀疏了。我那辛苦工作的邻舍们已经无工可做,他们可以作长期的休息了,但是在纳凉的时候,在他们的谈话中,未知还能闻到多少笑声。
因了萤火虫我记着了遭遇旱灾的故乡了。祝福我辛苦的邻人们,应该有一条生路可走。
沈从文
(1902-1988)苗族,湖南凤凰县人,中国现代着名作家。1924年开始创作,创作数量极丰。代表作有(边城》、《长河》、《湘行散记》、《从文自传》、《湘西)等。1949年后改行从事文物研究,有《龙凤艺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学术着作行世。
桃源与沅州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山,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山。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百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跟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人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皆照章纳税,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存,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巫峡神女”,“汉皋解佩”,“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地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后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前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案。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纟因,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与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做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贞卩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皆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点钟,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皆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做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仔细问问也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的,是家鸡同鸡,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是鸭卵或鹅卵。其次,杉〖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科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工业,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