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前章论人性,因地域而不同,盖人之气禀,随地理而差异,虽曰不同,犹为通性也。至人类之畸性,则不以地方为差异,时代为悬殊,更非通性可拟也。此种畸性之最著者:一曰“偏”,二曰“无恒”。偏者,于某事某行有轻有重,不至于中①。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之类是也。无恒者,前后行事,揆度不同②,当其至时则多是,当其不至则多悖。如孔子所谓其余,则日月至焉者是也。旧籍论性之偏者,有《人物志》为最详。《人物志·材理篇》:刚略之人③,不能理微,故其论大体,则弘博而高远,历纤理,则宕往而疏越④;抗厉之人,不能回挠⑤,论法直远⑥;则括处而公正⑦,说变通,则否戾而不入⑧;坚劲之人,好攻其事实,指机理⑨,则颖灼而彻尽⑩,涉大道,则径露而单持,辩给之人,辞烦而意锐,推人事,则精识而穷理,即大义,则恢愕而不周,浮沈之人,不能沈思,序疏数,则豁达而傲博,立事要周则炎而不定,浅解之人,不能深难,听辩说,则拟锷而愉悦,审精理,则掉转而无根;宽恕之人,不能速捷,论仁义,则弘详而长雅,趋时务,则迟缓而不及;温柔之人,力不休强,味道理,则顺适而和畅,拟疑难,则濡而不尽;好奇之人,横逸而求异,造权谲,则倜傥而壮,案清道则,则诡常而恢迂。此所谓性有九偏,各从其心之所可以为理。
【注释】
①中:不偏不倚。本章所讲人类畸性的特征“偏”与“无恒”,实际上是指违背儒家中庸之道的行径。
②揆度:估量,揣测。
③刚略:刚直粗略。
④宕往:豪放不羁。疏越:粗疏迂阔。
⑤回挠:屈就退让。
⑥法直:规章职守。直,通“职”。
⑦括处:约束,制约。
⑧否戾:阻塞,乖张。
⑨机理:细致的素质。机,通“几”。
⑩颖灼:透彻鲜明。
径露:径直刻露。单持:单薄勉强。
诙愕:恢阔直率。恢,宽广。愕,通“谔”,言语正直。
疏数:亲疏远近。
(làn)炎:火势蔓延。此指闪烁不定。
难:提问。
拟锷:犹言理解力有限。拟,揣度,估量。锷,同“谔”,边际,涯岸。
掉转:反复颠倒。
休强:盛美强大。
濡:柔顺软弱。
倜傥:卓异豪爽。
壮:瑰丽壮美。
案:同“按”。清道:清静无为之道。
【译文】
前一章论述人的性格因所生活地域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大概是因为人的禀赋随着地理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差异,虽然说每个人受地理环境影响的程度不同,但这仍然是人类的共性。至于说到人类的畸形性格,则不因为地域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差异,也不因为时代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不能用人类的共性来比拟。这种畸形性格最显著的表现,一是“偏狭”,二是“无恒”。所谓偏狭,是指对某种事情某一行为或重视或轻视,而不是不偏不倚。比如孔子所说的狂妄者能够进取,心胸狭窄者有所不为,就属于“偏”一类的人。所谓无恒,是指做事前后考虑的不一致,当他的想法正确时,其行为便是正确的,当他的想法不正确时,其行为便是错误的。比如孔子所说的除了颜回一人,其他弟子只能一日或一月达到一次仁,而不能长久地不违背仁,就属于“无恒”一类。古书中论述人的性格偏狭的,以《人物志》最为详尽。《人物志·材理篇》:性格刚强却粗心的人,不能深入探求事物的细微道理,因此他在论述事物的大道理时,就显得广博高远,但在分辨细微的道理时却失之于粗略疏忽;性格倔强的人,不能屈服退让,谈论法规与职守时,能约束自己并做到公正无私,但说到变通,就显得乖张顽固,与他人格格不入;性格坚定又有点韧劲的人,喜欢实事求是,因此他能把细微的道理揭示得明白透彻,但涉及到大道理时,他的论述就过于直露单薄;能言善辩的人,辞令丰富,反应敏锐,在推究人事情况时,见解精妙而深刻,但一涉及到根本问题,他就说不周全,容易遗漏;随波逐流的人,不善于深思,当他安排关系的亲疏远近时,能做到有豁达博大的情怀,但是要归纳事物的要点时,其观点就疏于散漫,说不清楚问题的关键所在;见解浅薄的人,不能提出深刻的问题,当听别人论辩时,由于思考的深度有限,就很容易满足,但是让他去核实精微的道理,他却反复犹豫,没有把握;宽宏大量的人,思维不敏捷,谈论仁义道德时,其认识广博,谈吐文雅,仪态悠闲,但让去紧跟形势,他就会因行动迟缓而跟不上;温柔和顺的人,缺乏强盛的气势,他去体会和研究道理,会非常顺利和通畅,但让他去分析疑难问题,他就拖泥带水,一点也不干净利索;喜欢标新立异的人,潇洒超脱,喜欢追求新奇的东西,在制定奇计妙策时,显得卓越出众,但让他清静无为,就会发现他办事不合常理而又脱离实际。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性情有九种偏狭的表现,每一种偏狭的性格都会根据各自不同的本性而自以为有道理。
【原文】
无恒者,有心之无恒,有性之无恒。孟子曰:“苟无恒心,则放辟邪侈,无所不为矣。”是心之无恒者也。至性之无恒,则如《人物志·九征篇》所论。《人物志·九征篇》:一至一违,谓之间杂①。间杂,无恒之人也。夫言一至一违,则其人之存心,固非自暴自弃者所可拟也。孔子于颜回乃叹其三月不违仁,于众弟子则惜其日月而至焉,此必性之无恒,非心之无恒也。使为心之无恒,则放辟邪侈,固皆可为,而弑父与君,亦可从矣,又何以与于七十子之列乎?史乘中之贤人有名者,亦不乏无恒之性。兹引《谈荟》一则以示例焉。《谈荟》:蔡中郎以极言宦官,几为曹节所鱼肉,髡钳亡命②,而卒附董卓以身殉之;元微之为分司御史,不让仇士良,被击败面,当时壮之,而卒缘宦官以进,有“适从何来”之讥;寇莱公年十九,举进士时,太宗恶年少者,人教公增年,公曰:“吾初进,可欺君耶?”其后当拜相,而患年少,则服地黄以变其髭;王冲少时,父为凉州刺史,卒官,故吏赙赠百万③,皆辞而不受,及至台司,好兴利,田园水碓④,周遍天下,积宝聚钱,不知纪极;李密为祖母陈情辞官,而后以迁迟怨望获罪;方望谏隗嚣称王,而继立林以死;李迥秀为母出悍妇,而晚为张阿藏私夫;刘殷孝子,而以二女奉刘聪;颜杲卿死禄山之难,忠烈著闻,而在湖州观察时,为其妻索夫人脂粉钱;李固忠直忤权,身死不惜,而胡粉傅面搔弄姿;宋铁石心肠,刚直难犯,而作《梅花赋》,喜击羯鼓;朱浚守建宁为元兵所执,曰:“安有朱晦翁孙失节者!”遂自经以死。而方其谄事贾似道,每子必曰:“某万拜”,人谓之朱万拜;汉光武建武中,群臣请封禅,诏曰:“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上书虚美者,必髡令屯田,然甫隔两年⑤,读《河图会昌图谶》言九世当封禅,遂为东封之举;苻坚禁图谶之学,尚书郎王佩以读谶被杀,及季年,为慕容氏所困,读谶书云:“帝出五将久长得,”出奔五将,为姚苌所得。一人行事,而始终本末,迥相苍素⑥。人固可以一节定耶?
【注释】
①间杂:某些方面突出与某些方面相违混杂的人。
②髡(kūn):古代一种剃去头发的刑罚。钳:也是一种刑罚,以铁束颈。
③赙(fù):送布帛财物帮人办丧事。
④水碓:利用水力舂米的工具。
⑤甫:刚刚。
⑥迥相苍素:黑白分明。
【译文】
所谓无恒,有心志的无恒,有性情的无恒。孟子说:“假如没有固定的志向,那么放纵邪恶,违法乱纪,无所不为了。”这是心志的无恒。至于性情的无恒,则如《人物志·九征篇》中所论述的。《人物志·九征篇》:某一方面突出,而同时另一方面又与前一方面相冲突和违背,这种相反性情混杂在一起的情况叫做间杂。间杂的人没有恒心与常性。说前后两种性情互相冲突和违背,那么这种人的内心,绝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所能比拟的。孔子感叹颜回三个月都不会违背仁,而其他弟子则一天或一个月都难以坚持,这些人一定是性情上没有恒心,不是心志上没有恒心。假如让他们心志无恒,那么放纵邪恶违法乱纪之事,自然都可以做了,甚至杀父弑君的事也会随之而来,又怎么能跻身于孔子门七十二贤之列呢?史书中记载的著名的贤人,也不乏缺少常性的。现引《谈荟》中的一则作为例证。《谈荟》:蔡邕因过分指责宦官,几乎被曹节所杀害,在遭受了髡钳之刑后亡命在外,但最后却依附于董卓并因此而丧命;元稹担任分司御史时,对仇士良毫不退让,以致被其击败,贬官于外,当时的人们对他的行为非常赞赏,但他最终却因为宦官的举荐而升迁,因此人们又讥讽他“你是刚刚从哪里来的”;寇准十九岁时中进士,当时宋太宗讨厌年轻人做官,有人教他多报年龄,寇准说:“我刚刚做官,怎么能欺骗皇上呢?”后来在被任命为宰相时,却为自己年轻而感到苦恼,便服用地黄以改变胡须的颜色;王戎年少时,父亲是凉州刺史,死于任上,当时他父亲的老部下赠送他价值百万的丧仪,他都推辞不受,等他后来官至台司,却好兴利聚财,田园水碓遍布天下,家中积聚的钱财,不知有多少;李密为了奉养祖母而上表陈情辞官,后来却因为自己升迁太慢而心生怨恨,结果获罪被免职;方望一方面劝隗嚣称王,却紧接着又立了刘林为王,结果因此而送了命;李迥秀为了母亲而赶走了凶悍的妻子,但后来却成了张阿藏的情夫;刘殷是个孝子,却把两个女儿奉送给了刘聪;颜杲卿死于抗击安禄山叛乱的战斗中,以忠烈而著称,而他在湖州任观察时,却为他的妻子向人索要脂粉钱;李固忠诚刚直,敢于冒犯权贵,虽身死而不惜,却喜欢以胡粉搽面,搔首弄姿作妇人之态;宋铁石心肠,刚烈正直,不可冒犯,却作过格调婉约的《梅花赋》,并喜欢敲击羯鼓;朱浚坚守建宁时被元兵俘获,他说:“哪有朱熹的孙子失节降敌的道理!”于是自缢而死,而他当初谄媚奸相贾似道时,每次上奏子,一定说:“某万拜”,因此人们都称他为“朱万拜”;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群臣奏请皇上到泰山封禅,光武帝下诏说:“百姓满腹怨气,却要去封禅,我在欺骗谁呢?是欺骗天吗?”结果当时凡是上书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都一定要施以髡刑,然后被罚去屯田,但刚刚过去两年,光武帝读《河图会昌图谶》,其中说到“九世当封禅”,于是他就决定东行到泰山封禅;苻坚严禁星相占卜之学,尚书郎王佩因为读了图谶一类的书而被杀,但他到了晚年,被慕容氏围困时,读谶书看到上面写道:“帝出五将久长得”,于是出奔五将,结果被姚苌擒获。一个人做事,前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犹如黑白分明。难道可以仅凭某一方面来判定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