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在日本的吴锦堂来信,说东方公司曾向福建马尾造船厂定购一艘轮船,被东方公司拒收,船厂准备削价出售。虞洽卿一想,买这条船很划算,既省钱,又可以马上投入使用,省去很多时间。于是,建议董事会开会讨论此事。但是,股金尚未筹足,哪来的钱买船?虞洽卿提出借钱买船。负债经营在当时需要一番魄力,董事们闻言立即大哗。虞洽卿倒是胸有成竹,说:“大家如果齐心协力,为公司多揽业务,何愁负债?此次筹股,宁绍同乡极为踊跃。我们吸纳的多是散股,光这些人和他们的亲朋好友坐船,就是一笔收入,何况还有更多的甬人支持我们。”
在虞洽卿的坚持下,董事们最终同意借款买船。虞洽卿又去找金融界巨子宋汉章帮忙。宋汉章也是宁波人,对兴办轮船公司大为赞同,不几日即拆借来二十万元。在宋汉章的帮助下,买轮船的钱凑足了。很快,宁绍轮船公司买回了马尾造船厂的那艘船。
有了轮船,还有难题,就是找不到码头。水深港阔的黄浦江是最好的轮船停泊处,但漫长的黄浦江岸却没有宁绍落足之地。1843年,英国领事巴富尔为日后进行大规模的殖民侵略,就不断在上海口岸寻找停泊处。巴富尔擅自将洋泾浜至苏州河口的黄浦江定为停泊界。随后,各国列强接踵而至,纷纷抢占黄浦江西岸的岸地,四处修码头、货栈和仓库。签订马关条约以后,西方列强拥有了开矿设厂的特权。开始在黄浦江边扩建码头。他们在浦西改建旧码头的同时,修建新码头,大肆侵占浦东的空余岸线。二十世纪初,上海董家渡至杨树浦的沿岸随处可见西方列强的码头、堆栈和仓库。西方列强利用上海港区,完全控制住了上海的进出口咽喉,紧抓经济侵略的主动权不放。
虞洽卿找了几家外商码头,均碰壁而归,先是日商的外白渡桥东洋公司码头,原想这家码头与沪甬航线上的英法公司不沾边,又很便利,许与重金,定能成功,不想英法两公司得知宁波轮船公司成立的消息后,早与日商通了气。日商在英法租界地面上不敢得罪英国人和法国人,直言相告:“虽然我们想把码头租给你,可英法领事有言在先,不让我们租。”真是岂有此理!虞洽卿心说既然找不到码头就找你们去,憋了一肚子气径奔法国领事馆。
到了法国领事馆,并不说找过日商的事,只说自己创办了一家轮船公司,这黄浦江岸虽阔,却找不到停泊之处,请法国领事帮忙。法国领事敢在背后施伎俩,却不敢在正面与虞洽卿发生冲突,笑着说:“虞先生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只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虞洽卿故作不懂,道:“只是什么?”法国领事只好说:“宁绍是华商办的公司,在法属码头出入极不方便。既然虞先生是自己人,我破个例。只要宁绍公司在法国领事馆注册登记,悬挂法国旗帜,就可以在法属码头停泊。”虞洽卿本是赌气而来,岂肯低头,愤然作别。心道:“我偏要租个全上海最好的码头。”
虞洽卿把目光投向了寸土寸金的十六里铺码头,那里是上海的黄金海岸。虞洽卿暗自发誓:“我一定在十六里铺争得一席之地。”此时,十六里铺码头正被大达轮船公司包租,大达公司经理张謇与英法两国有着特殊关系,虞洽卿知道正面相求,定无结果,心想这大达轮船公司乃官商合办,何不拜访端方大人,以求支持。此时端方尚在两江任上,虞洽卿正好筹办劝业会,时有工作往来,说话极为方便。端方遂写信给上海道袁树勋,着令大达公司让出一块码头给宁绍轮船公司。
虞洽卿回到上海,并不等上海道的消息,先去拜访张謇,将端方对此事的态度通报与他。张謇是南通人,光绪二十年中的状元,人称张状元。南通、上海有许多张氏实业,他的大达外江轮船公司和天生港轮船公司相当有名,张謇在上海商界的地位如日中天。张謇见虞洽卿有两江总督的支持,不敢得罪,笑道:“既然是你的事,老夫怎能不帮?明日我便通知码头,你静候佳音好了。”虞洽卿恭敬地说道:“多谢张老成全。我还想在码头设置货栈,还望张老一起行个方便。”张謇索性好人做到底,点头应允。
解决了码头问题,通航在即,宁绍轮船公司内部又发生了争执。在票价问题上,出现两种意见。一种意见主张将票价定在五角,是其他三家轮船公司的一半,这比较符合创办轮船公司的初衷,也符合广大宁绍同乡的利益。另一种意见主张票价略微低于其他三家公司即可,说宁绍初创,票价过低,难于获取利润,而且明显与其他三家做对,徒树强敌,对公司不利。虞洽卿倾向于前者。他发起创建宁绍轮船公司,本就想利用宁绍两帮的势力挤走外轮,然后再霸占沪甬线。可惜,在董事会上,后者却占了上风。虞洽卿不甘心,在他的极力反对下,董事会未能形成决议。
第二日,董事会再次开会议讨此事,两派意见仍是争执不下。虞洽卿心中焦急,有些无可奈何,话题一转,问道:“诸公可曾去过外滩跑马场?”诸人不解其意,多是摇头。原来,西方列强为了在上海寻欢作乐,1850年将河南路以西、南京路以北的大片土地,强行建成公园,用以赛马。随着地价的上涨,1854年该公园被卖出,西方列强又将西藏中路以东、北海路以北,湖北路、浙江路以西、芝罘路以南的空地建成公园和跑马场。1862年,新公园再次被高价卖出,西方列强又在租界外建起了第三个跑马场,这里就是当时上海最大的娱乐场所。虞洽卿指的就是这个跑马场,上海的娱乐场所只为洋人提供服务,不允许华人进入。虞洽卿笑道:“虞某有幸应荷兰领事之邀去过跑马场,可虞某最终没有进去。”诸人问:“为何不借机看看,以饱眼福?”虞洽卿道:“诸君不知那块‘华人不得入内’的牌子吗?试想,洋人携妻带子,牵着小狗,自由出入,我华人连那条狗都不如吗?虞某焉能不知羞耻。诸君还记得当年苏州河上的义桥吗?”众人道:“义桥之事,历历在目,此等义举,方长我国人志气。”
原来,横贯上海的苏州河使英美租界的交通非常不便。1856年,怡和洋行的威尔斯和一些外商在苏州河口修建了一座木桥。但中国人过桥,每人要交一文的过桥费,后又涨价。这令上海人民非常愤怒,几个爱国绅士集资在木桥附近搭建浮桥义渡,木桥的生意一落千丈。这座浮桥被上海人赞为“义桥”。1873年,工部局在苏州河口兴建了“外白渡桥”。1906年,外白渡桥改建为钢架桥。随后,又在苏州河上兴建了浙江路桥。慑于国人的反抗,后来修建的这几座桥不得不允许华人免费通过。虞洽卿道:“过桥还要交税,这与抢钱有何区别?我们是甬人,我们运的也是甬人,岂能重利忘义,步洋人后尘?”众人闻言,不禁汗颜,反对之声渐弱。
就这样,宁绍轮船公司终于挂起了“立永洋五角”的牌子。正式通航那天,这块牌子格外引人注目,宁绍同乡自豪地说:“这是我们的家乡轮!”宁绍轮不但票价便宜,而且船员服务也热情,客运货运都非常兴旺。沪甬航线上的外商航运业因此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太古公司有班船甚至放了空船。为了进一步提高宁绍公司的声誉,虞洽卿故意让宁绍轮和太古公司的“北京”号同班发船,往往“北京”号驶出港口,宁绍轮紧随其后,然后开足马力,超越“北京”。当时众人将此事编唱为歌谣:“宁绍斗太古,乘船不再苦;三北虞洽卿,‘宁绍’追‘北京’。”
宁绍轮船公司的出现,导致其他三家轮船公司联盟的瓦解,东方公司率先宣布降价,与宁绍公司看齐,接着“招商”也采取了相应的行动。太古公司英藉经理对此恼羞成怒。三家公司联合提价本是“太古”的提议,而其他两家弃盟而去,剩下“太古”一家,孤掌难鸣。太古公司的经理眼见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仅打破了三家轮船公司对沪甬线的垄断,而且后来居上,独占鳖头,岂肯服气,说:“‘宁绍’胆敢和我们斗,他有什么资本?就凭宁绍公司凑起来的几个小钱?我们太古公司家大业大,还斗不过小小的‘宁绍’,我们不仅降价,还附送乘客毛巾肥皂,给‘宁绍’点颜色看看。”
“太古”也把票价降到五角,还附送毛巾肥皂,这一消息很快在乘客中传开了。会有这种好事?大家不禁狐疑。当毛巾肥皂送到众人手中时,大家变得势力起来,一些乘客又被太古拉了回去。宁绍同乡见有人贪图小利,气得直骂:“都是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若不是宁绍公司,其他三家能降价吗?怎能图小便宜拆宁绍的台?”遇到犹豫不决的,宁绍同乡就会主动上前做工作,说:“外国佬以前怎样待我们?送毛巾肥皂,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有宁绍同乡的支持,太古公司虽然又降价又送东西,但收效甚微,“宁绍”照常客满。太古公司一招不成,又生一计,仗着财力雄厚,再一次降价,并雇佣许多人在上海大造舆论。“太古降价了,票价三角,附送毛巾肥皂照旧。”一时,上海城到处都能听见这种广播声。太古公司不惜血本,再一次降价,收到了显著的效果,乘客骤增,宁绍公司的乘客则大大减少了。太古洋经理狂妄地说:“不出两个月,宁绍就要被我挤垮。”
宁绍公司确实本小底薄,经不住打击,公司内部再一次发生争论,矛头直指虞洽卿。有些董事指责说:“当初就不该与洋人做对,如今反被人咬了一口。”论实力,宁绍公司确实缺少与外国公司做对的资本,可是,虞洽卿心气高傲惯了,敢于以硬碰硬,面对众董事的责难,坚持己见道:“当初的决定是董事会做出的,如今遇到困难,为何把责任推到虞某一人身上?何况我们现在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降价,我们也降价。”虞洽卿给人的印象是天不怕地不怕,众人见他有些恼火,倒有几分怕他。朱葆三忙出来解围,安慰虞洽卿:“大家也是心急,发发牢骚罢了。愈是困难之时,愈是大有作为之时。大家还是想对策的好。”董事长乐振葆也插话说:“洽卿,我们大家还是相信你的。”虞洽卿道:“我刚才说的是气话。太古降到三角,是逼我们将价格降到三角。但降到三角就赔钱了,我们本小,不能做蚀本买卖。我有个主意,发动宁绍同乡,成立宁绍轮票价维持会。公司先将票价降到三角,然后由维持会补两角,以弥补亏空,这样我们就可以和太古公司斗下去。别看我们举步维艰,太古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不信,太古能硬撑到底!”朱葆三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才是你的风格。我也不信宁绍同乡眼看着公司困难不伸出援助之手。宁波帮这边由我负责……”说完看着乐振葆。乐振葆当即表态道:“绍兴帮这边由我负责。”
吴锦堂来沪,闻听此事,赶来相助,问虞洽卿:“你看太古能支持多久?”虞洽卿对上海各大公司的情况了如指掌,说:“‘太古’不过打肿脸充胖子,实则外强中干,不出三个月,必然受不了。维持会如果能筹到十万元,就可帮宁绍公司渡过难关。”吴锦堂慷慨解囊,道:“这关系到甬人的声誉,我先认捐一万元,以后若有困难,可电告我。”虞洽卿感激道:“有前辈做后盾,还怕什么太古!”
在宁绍轮票价维持会的帮助下,宁绍公司轮渡过了难关。太古公司低估了华商的凝聚力,意识到挤跨宁绍公司并非易事,由于做不起长久亏本的生意,遂将票价涨回五角。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终以太古认输告终。此后,宁绍公司又添了些船只。虞洽卿看到航运业大有发展前途,遂产生了独树一帜的想法。1913年,他独自办起了“三北轮船公司”。
杭州湾南岸的浙东平原俗称“三北”,虞洽卿遂将自己的公司称为三北公司。所谓“三北”,是慈溪、镇海、余姚三县之北的总称。虞洽卿的老家龙山正位于这一地带。这一带枕山面海,靠山的一带盛产水稻,靠海的一带盛产棉花,滔滔东海,鱼、虾、蟹、螺、蛤更是产量颇丰。龙山地区的物产,一向由陆路运往宁波,再由宁波转口。虞洽卿早就看到这里的潜力,此间货物若由海路运销,业务量一定不少。虞洽卿决定在龙山建码头,通轮船。码头建成后,他购买了三艘百吨小轮,慈北号、姚北号往来于舟山、沈家门之间,时称五山头线,镇北号行驶在甬江上,将龙山与沪甬航线连在一起。这就是三北轮船公司的雏形。三北轮船公司得到很大发展,是甬兴轮事件发生以后的事。
虞洽卿一直掌管着宁绍公司的业务,直到发生“甬兴轮事件”。虞洽卿虽是宁绍公司的总经理,可以处理公司的日常事务,但遇到大事就要受制于董事会。1914年,宁绍轮船公司董事长乐振葆提议出售甬兴轮,以解公司资金短缺之急。虞洽卿认为公司的困难克服一下就过去了,卖家底绝不是干事业人之所为,但董事会还是决定出售。
当时,有人愿出六万两银子,虞洽卿一赌气出了六万五千两银子。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一些外轮被征调回国,外商四处租借华船。虞洽卿将所购的甬兴轮租给了外商,双方议定年租金为三十万元。宁绍股东得知这一消息后大哗,纷纷指责虞洽卿此事做得过分,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于是股东大会决议:撤消虞洽卿宁绍公司总经理之职,推选盛丕华为监察人,代表广大股东向法院起诉,并申请扣押甬兴轮。
虞洽卿自出道以来,哪受过如此大辱。一面登报进行申辩:“本人事前反对出售,成交又经董事会议决,怎能指为舞弊营私!”一面找好律师,决心将官司打到底。双方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就在这时,朱葆三出面讲和。朱葆三劝他说:“我们宁波人一向精诚团结,才有今日之骄人地位,你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做出有损宁波帮团结的事,要以大局为重。”虞洽卿委屈道:“当时情形朱老是知道的。”朱葆三道:“毕竟有嫌疑嘛!你在上海滩闯了这么多年,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你不让步,难道让大家让步?洽卿,众怒难犯啊!”虞洽卿也感到事态的严重,宁波帮是他在上海做大的最大后援,失去这个后援,将来的损失更大。见有朱葆三调解,顺势收篷,将甬兴轮退还给宁绍公司。从此离开宁绍公司,全力发展羽翼渐丰的三北轮船公司。
1915年,虞洽卿将大笔资金注入“三北”,添加了海轮,此时的“三北”已小有规模。此后,三北轮船在南北洋各埠往返,成为中外瞩目的焦点。西方商轮纷纷归国忙于战事,中国航运业呈现了货多船少的局面,运价不断上涨,民族航运业开始蓬勃发展,虞洽卿迎来了航运事业的春天。虞洽卿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再次投入百万元,为三北购来五艘大轮。又接收了英商鸿安轮船公司,三北公司迅速壮大起来。虞洽卿高举向列强“收回航权”的口号,向沿海及长江中上游拓展航线。短短数年三北公司旧貌换新颜,拥有了庞大的商船队伍,成为了民营航运业令人瞩目的新星。虞洽卿为三北公司也耗尽了心血和财力。
很快,三北公司成为中国民营航运业三巨头之一,虞洽卿朝着中国轮船大王一步步走去。截止到抗战前,三北公司拥有三十多艘轮船,总吨位达九万多吨,拥有二十多处分公司,其在全国沿江沿海商埠均有码头货栈,名副其实的“为民营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