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中秋那晚,上善见师父在后山的园子里喂着孩子羊奶,他便放心地下山去了。一路上加快脚步,心里头有说不出的慌乱,只是那一刻儿,他比谁都清楚,如今最为要紧的是先要照顾好娇娘养好身子;再有,便是要找到师弟,平安带回儿子。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事情的变化远比他的步速要快多了。等他到家之后,他的脑袋里只剩下“嗡嗡”的声响。他彻底蒙了,临走时安睡在床榻上的妻子,现在却不在那里。能找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宛如此刻丢的那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他忘记放在哪里的一件宝物。
他绝望地大声呼唤爱妻的名字,“阿娇,阿娇,我是上善,阿娇!”
这本是一个举家欢庆的夜晚,可这才几个时辰,身后只有这些空荡荡的几间破败的草庐。人世间的事情,也许往往就是这样,纵然你再能算,可终是来不及。一瞬间仿佛原来的一切还在,可是冰冷的风却提醒着活着的人,一切都早已脱了原来的形状。
可是他来不及迟疑,仿佛时间少得已经没有那份可以让他去冷静。他提气追赶,穿过竹林,越过湖面,身旁的每一点儿动静都异常敏感。这样的紧张,这样的难以置信,直到第二天天亮。他终于疲倦了下来,眼睛里已布满了血丝,仿佛那是一张网,罩住了他的全部心神。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互相交错叠加,似千万遍挣扎过的痛楚。“阿娇,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他终于站起身来,艰难地迈回到自己家门口,只是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这个地方是他本打算着和妻子永世过着简单的生活,不问世事的。可才一年,短短的光阴,也许有些东西,想要和最终得到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不,他是得到过的,过去这一年,他多开心啊。他感觉着那个小生命在妻子的腹中不老实地较着真,他那时候想,这么调皮,万一是个女孩儿,肯定就是个活宝。可他想错了,结果是个男孩儿。他们期待了这么久的小生命,他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呢,突然就被人抢了去。哪儿去了呢?嗯,哪儿去了呢?上善抱着院中的那颗杏树,脑袋不停地往上碰撞着,似要一个结果,可他明明知道,没有的。他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给弄丢了。他得找他们回来,对,他们等着呢!
自那以后,他人也好像有点疯癫了,每每焚香卜卦,一旦得到娇娘或是孩子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着前去核实,可是每次都空手而回。
想想看,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一个本是顶天立地的男人,颓然地背着把剑,任胯下的马随性地前行着,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直至泣不成声。有时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都丝毫不觉得疼。他像行走在天地间的躯壳,总是在寻找的路上。寻找娇娘,那是他的妻子,比珍爱生命还要珍爱的人;寻找若水,因为他的手里攥着他整个的希望,生命的希望。
可是已经十五年了,这样的失望持续了整整十五年了,他真的倦怠了。但他又比谁都明白,他不能有事,不能死,哪怕绝望极了,也不能动那个念头,最起码现在是不能够的。在这样的每一个夜晚,他怀揣着对他们的思念,每过一秒,就多增一分,不多会儿,心里面就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全是他们母子俩。
最近一次听道上的朋友说,在京城看到过一次,还是模样好像,并不是十分肯定,上善想也没想,当即沐浴焚香,卦象出来的结果也确实指向京城方向。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心里面开始慢慢快乐起来,充满了希冀。或许这些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跟着她的消息走。是的,习惯,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在京城兜兜转转半月有余,靠算卦得来的一点银两皆以用尽。这一日,上善的日子实在是难以维持下去了,兜里除了卜卦的铜子,再无其他。他站在集市的入口,步子沉重极了,身旁的这匹老马跟着他太久了。他的眼里矛盾冲突愈加厉害了,虽然马儿口不能言,但到底多年以来,身边空无一物,却独独有它朝夕相伴。而今实在是到了非卖它不可的地步,他脑子里一想到妻儿,就不管不顾,硬着头皮,不看马儿,硬拽马脖子,往马市走去。
今儿个是初六,正好逢集。街道上热热闹闹的,小孩子拿了父母给的一个铜子,转而买了串冰糖葫芦,就开心地满大街跑。上善看呆了,心想道: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的话,应该像这个孩子一样吧。不,他会更大一点儿,不,他应该都快脱了孩儿形状了。不,不,不,他深深地陷进否认自己的猜测里头去了,他不知道的,也许他的儿子根本没有机会长大,也许刚出生的那晚就已经没了。要不然,十五年了,怎会半点消息都无。
这样的念头,他不是没想过,而是想了太多遍,又一一被自己否决掉,怎么会呢,老天怎么会呢,它都能折磨我这些许年,仍嫌戏耍得不够,我那刚出生的儿子,又怎么会说没就没呢?不,他不会的,他命贵着呢,哪能那么容易说没就没了啊!他这样想着,转而又高兴了起来。
但是,或许他一定没有面前的这孩子一样的快乐,一定没有人给他买冰糖葫芦,说不定正在哪里被人欺负,说不定。。。上善不敢想下去了,那是他的儿子,他不敢想了,半天哼出一句,“呵呵,不管他怎样,他一定活着呢,只要活着就行,只要他活着。”他在自己的深层次意识里狠狠地肯定着。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句断喝,“让开,全都给我让开!”当即四下里的百姓全都逃也似的躲开,躲得不光是马上那些人的气势,还有街道那头传来的响亮的“达达”的马蹄声,一行十数人,往街这头赶了过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当朝丞相的独子,欧阳宗元。在百姓眼里,这位少公子,虽是小小年纪,但那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大少,赌钱逛窑子的什么的,这些样样都比他爹厉害!真本事倒真没有,但论起损的名声,那真是让他占全了。他这一行人,招摇过市,把大街当他们家马场了,前头的百姓老早就让开了,整条街上很快就只剩下了正发着痴的上善和他身旁的那匹老马立于街中心。
老马突然扬了扬头,双蹄离地,咆哮一声,就直奔后方冲过来的马匹。情况发生地太突然了,马背上的人哪能来得及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马上的人急勒马绳,但还是刹不住,两头马就这样硬生生地撞到了一起,连带后面的马,乱序地惊惶地落马,“哎呦喂,妈呀,摔死我啦,哎呦喂,疼疼疼!”领头的那位着锦缎长袍的年轻人,顺着长街还滚了好几滚。有个像管家模样的那位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劲了,一瘸一拐地往前面少年跌落的方向赶,“少爷,您没事吧,有没有磕着脑袋啊!”一看,大惊!少年的额头跌破了,鲜血汩汩地流着。
上善终于醒过神来了,一看手里拽着的绳子不见了,左边一看,马也没了,这怎么回事,难不成天要绝我上善。
“这什么人家养的野畜生啊,竟敢当街伤人!哎呦,我的小祖宗诶,这可怎么好啊!这都流血了啊,脑子会不会给撞坏啊?哎呦喂!少爷,你看着我啊,醒醒神,看脑子还给不给使唤咯!哎呦喂,来呀,还不快杀了这畜生!”管家模样的人,一边心疼他的主子,一边骂骂咧咧要磨刀杀马。
上善这一回头,才看到自己的马儿倒在另一匹马前面,地上的人早已乱作一团。“诶诶诶,使不得啊,各位,使不得啊!实在是对不住,这是在下的马,惊着各位了!哎呦,孩子这伤着了吧!”上善说着就要去查看欧阳宗元的伤势,“什么孩子啊,这孩子是你能叫的吗?能乱叫吗你,你,你你你,你别过来啊,否则。。。”管家模样的人四下找刀,样子是怕上善再伤他主子,可这爷们也算是真摔糊涂了,撞人的是马,防着人做什么呢?只是这时地上正横躺着的,又有几个递送厉害狠话的,“滚一边去,‘实在是对不住’?哼,你一句轻描淡写地‘实在是对不住’,就让我们少爷伤筋动骨,你要是再舞上几刀,我们这些人,都甭指望明儿看太阳的命咯!”
“明儿没太阳,阴天!”上善好意的提醒,却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认同,本也没指望着,“伤着我家少主人,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真是嫌命长了。既然是不想活的,小爷就送你一程,拿命来!”长着一副凶悍样的莽汉声声逼迫,熊熊燃烧着的怒火让他的眼睛瞪得异常的滚圆,另外几个随从也跟着附和,“对对,一定要给点颜色给他瞧瞧,大伙儿一块儿上!”
“各位,有话好好说嘛,好好。。。”上善本就理亏,自然不愿主动进攻,以免情势更加恶化,只是那帮朋友们,有一拳没一拳地乱砸着,见自己围攻了半天,一点儿上风没占着,便越是不肯就此罢手,缠得愈加紧迫了。上善真是头大,看着他们个个不把自己大卸八块誓不停手的架势,心道:这个当口,可万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首先不能容许自己出意外;其次,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伤人。可那些人的气焰不降反增,万般无奈之下,上善决定再也不能躲躲闪闪了,若再不采取攻势,估计就要沦为被挨打的份儿了。于是运足气力,半条胳膊撑地,画圆似的朝着每个人的小腹踢了过去,力道也就正好让他们屁股着地而已。见自己如此被羞辱,那些人怎么能忍,个个拍拍屁股上的土,举起拳头,准备重又开始。
“住手,还嫌不够丢人哪!”地上的少年用力地甩了甩头,眨巴了两下眼睛,定了定神。看来这一摔,还真是不轻。那位似管家模样的人,急忙递过去帕子,搀扶着年轻人起身,又是理理主子乱了的头发,又是拍土。少年接过帕子摁了一下患处,看了看帕子上的血,忽而身形不稳,重重地又跌了下去。“哎呦喂,小祖宗诶,你看什么不好啊,那可是血啊,您又头晕了不是!来来来,慢点儿,啊,咱不看那玩意,啊!”说着时像管家模样的那位就想把欧阳宗元手里的帕子给拿了过来,不料被欧阳宗元攥得紧紧的,根本拽不动。
少年看了看立在人群中的这位中年男子。虽穿着落魄,却有种异于常人的眼神,这眼神让他觉着无比温柔,谦和。少年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匹受伤的老马背部,蹲下了身去。这时上善紧张极了,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年轻人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的马,或者如那些人口中而言,干脆杀了他的马也不一定。“这是你的马?”上善急忙抱拳,“正是在下所有,本打算着去街尾的马市卖了的,可不想半途惊着人了!”
那帮刚刚被这少年喝令止住的,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上善,时刻准备上前拧断其脖颈,好似这是一场竞技的游戏,要是谁先得手,仿佛有重赏似的。“既然是你的马儿,现已伤着人了,你打算怎么办呢?”,欧阳宗元艰难地站起身来,直了直腰。
上善怎么也没料到眼前的少年竟会如此,重又将问题抛给了他。若人家硬说要赔偿的话,他现在可是拿不出钱来啊。但人家也说得对,已经伤了人了,总不能一句‘实在是对不住’,就让别人活该挨你的马儿撞吧,得,这会子,是真摊上事儿了。情急之下,上善不敢拖延,只得拿出自己的看家功夫,“不如在下给公子起一卦,看看前程姻缘什么的,公子以为如何?”
适才那个瞪圆眼珠子的人,此刻大笑道,“哈哈,原以为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草野莽夫,现在看来,还是个不折不扣卖假药罐子的江湖骗子!我家公子的前程姻缘,那还用算吗?你敢算吗?”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这家伙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份高尚了起来,语气也愈加强硬,宛若是在说他自己。
面前的年轻人把手中的帕子一合,带点劲道地扔给了瞪圆眼珠子的这位,来回踱了两步,“你且说来听听,信与不信,我自有定论!”
上善定了定气神,一扬手,袖中铜钱随即飞向空中,自由地变化身形,自在地享受那一刻随性而为的空气。谁曾想,上善并没有给它们那么多自在的时间,一一稳稳当当地停靠在他的右手胳膊上。他闭上眼,心里在默默计算着什么。忽而缓缓睁开,看向前方站定的少年,“果然贵不可言,前程一路通畅,在下先恭喜公子了!”
少年听到此,不禁微微一笑,却又故意放大声说道,“诶!先生这番恭维话,想必见谁都如此说吧!既是未知之事,现在又怎好定论啊?!”少年随即被众人搀扶上马,掉准马头,欲要离开之时,看向马下正温暖地看着自己的上善,“先生有如此忠心护主的良马,怎好学那秦叔宝?这里有纹银五十两,你且拿去用着。咱们后会有期!”欧阳宗元扔下一袋银子,便折了回去。跟在最后的一个,不可思议地也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幕,但还不忘啐了一口上善,“什么玩意啊!!”
一行人马拐过街角,欧阳宗元突然勒住马绳,“少爷,什么事?”刚刚还吹胡子瞪眼的汉子,此刻对自己的主子,那是无比地恭敬。“你盯住刚刚那位先生,乘夜将他请入府中,我在静思园等你们。”面对这样的安排,汉子虽然心头有疑问,但终究服从为第一,汉子刚调转马头,“王亮,对先生务必要客气!”王亮抱拳道,“公子放心,既是公子要厚待的人,属下哪敢有不敬重之礼!”
看着远去的王亮,欧阳宗元长长地吁了口气,“其他人随我回府,此事不许对外声张。但老夫人那边,也需要个人及时传个话过去,万一府里来什么人,还得靠着她去应付呢!”底下人齐声声应道,“是”。
“还有,公主那边,就说我突染了风寒,出不了门,等病好了,再陪她骑马去!”“少爷,恐怕公主殿下没那么容易上当啊!”这管家模样的,可不是一般人来着,正是府里王大管家的儿子,王勤。他倒也是这么一说,原是替自己主子担心的,反而让欧阳宗元心中一想起那个只会胡闹的公主,神情更显鄙夷,“若她不怕传染,大可带着一大帮太医来相府中查验!”“是是是是”王勤被这一堵,只好连声应下。诺大个相府,也就主子们能给点儿气受,其他人,那是个个都得把他这位小爷供起来才算得了便宜。
命运是一种很玄幻的东西,可是这个世上终有人能透过某一种玄机窥出命运的端倪。父亲欧阳烈就喜欢在府中招贤纳士,可那些人在这位小少爷眼里,终是不堪用。他要的是一等一的人才,能真正助他的,即便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愿意花耐心,花时间,他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