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快要入秋了,山上的树叶渐现发黄了,有的已经等不及,便擅自凋零了。这样一来树干的全部样貌也就凸显出来,好像这个季节就是要秀出它们的内在的伟岸似的。天也渐渐转凉了,身上的衣服总觉得裹不住温度,一走出屋子,秋日的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无孔不入。
朗月已经呆在这儿十五年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风,这样的感受,可以说她早已习惯了。这是一个任你怎么解读都看不透彻的孩子,不,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最起码她身边的人早就不这么认为了。
当年她在母亲的肚子里快要足月的时候,她的母亲忽然听得自己远在外地做官的的丈夫,竟然要娶当朝丞相千金的消息,母亲便不顾自己身笨体重,一定要赶去父亲的任上,见一见那事实真相。可是就在赶路的途中,肚子里的孩子熬不住了,那一晚正值中秋佳节,连日来马不停蹄地赶路,极大地折磨着这个女人的身心,她也熬不住了,自己的可怜的母亲,在这百般折磨后也撑不下去了。没有任何人从旁协助,这又是头一胎,可以想象得到,母亲有努力地想要保住她。但实在是太痛了,这位年轻的母亲,晕死了过去,幸好,被上善的侠士发现,及时吊住了她的精神,总算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求侠士把这孩子交到齐州知县欧阳烈的手上,告诉他,我替她生了一个女儿!”这位可怜的母亲连看一眼她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便孤零零地走了。可就是对她的那份怜悯,上善却跟丢了夺走了自己儿子的师弟若水。
当上善把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抱到她妻子娇娘的床榻时,娇娘还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可一看是个女婴,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肯给她喂饲奶水。那是一个不哭的孩子,好似从一出生,她的声音就难得地发出,这让上善很是奇怪,娇娘的儿子和她几乎是同一个时辰出生的,上善便排开卦阵,打算算一算这俩个孩子,如此奇怪的境遇,这定然是上苍的安排。
可是卦象上的结果,着实震惊了上善。上善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娇娘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上善抱起了小小的不肯哭求的她,对妻子说道,“娇娘,这个孩子,和我们的儿子,命格相合,她断断不能出事。”不料娇娘却绝望地大笑,“命格相合,哈哈,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的儿子,现在是死是活,相合有什么用?”,上善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只是他比谁都清楚,是谁偷走了他的儿子,于是为了救怀中的女婴,上善不得不说了谎,其实不算说谎,只是他把赌注下在了他师弟身上,“阿娇,是师弟盗走了我们的儿子,我想他是不会对我的儿子下毒手的。”被他这一说,娇娘更是哭得厉害,“你怎知他不会,他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你怎知他不会要你也失去。若是以前,他可能不会,可是现在不同往常,若水若真是要了我儿子的命,怎么就不可能,你怎么能说不可能呢?不,我儿子在他手上的每时每秒,就都有可能,我要找我的儿子去,我要找我的儿子去!”
到底是刚生育孩子的母亲,身子太虚弱了,又加上一时气急,血脉逆流,不时昏了过去。上善看着怀里的妻子眉头紧蹙,如今她的额上全是汗珠,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上,等给她盖好被褥后,抱着婴儿便出了门。
那个晚上,因是中秋佳节,天幕里只有一轮圆月悬着,冷冷地,照亮了每个人心里的忧伤角落,那么真切,那么痛不能当。上善上了无归上,这是他师傅无归老人清修的地方。无归山高六百七十丈,夹道两旁,嶙峋怪石,机关重重,若是生人来访,任你走过多少遍,也只能是在死胡同里转悠,摸不着道的。即便是熟识地形的人,也不见得能进去,无归老人总是任性地换机关,改出口。即便是他的两个徒弟,有时候也不免挂在半山腰上,苦苦思考临行前师傅的有所交代,然后再慢慢解那些话语后的机关出口。
那一晚,上善悲从中来,根本没有那份定力,来思考师傅那日特别的交代。找来找去,都没有出口,连回头都无路可选。这时他背上的孩子哭了。上善扯下自己的衣襟裹住了孩子,中秋的天气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到底是冷的,将其用裤袋勒在脖子上。又找了两圈,还是无头绪。上善竟乎绝望了,一拳狠狠地打在左边凸显的石块上。这时一条青藤有劲地带着响动,自他的左上方挂了下来。到底天无绝人之路,上善喜从中来,运足了气力,顺着青藤,蛇游一般,便上了顶峰。
其实无归老人早就算出,今夜有人造访,可当知道是他徒弟上善后,顽皮的老人便想戏他一戏,改了出口的门径,只留一块石头在那。见他转悠半天还是找不到,又听得背上孩子的哭声,终是不忍,便扔了一条青藤下去。转又躲进洞里藏好,等他来寻。
上善不敢再做迟疑,即便自己早已身乏,直奔师傅的乾坤洞而去。不想未到洞口,洞自然而开。上善心中想到,师傅果然就是师傅,能知天地事,自然也知道他今夜要来。走进一看,无人,师傅不在洞中,正寻觅中,“在这儿呢,你就不会往上看哪!”上善转忧为喜,“师傅,见到您老人家,真是太好了!”,无归老人一副孩儿顽皮性,轻轻一跃而下,动作极其轻微。“嗯,我算出你今夜要来,不对,应该还有一位贵客!”上善解开孩子,抱到师傅面前,“师傅说的,可是她?!”
无归老人接过孩子,狠狠地瞅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不禁皱了皱眉,拨了拨鼻子嘴唇边上的胡子,长长地哼了一句,“嗯。。。,徒弟,我来问你,你刚生出来那会儿,有她这么丑吗?”
这一问,上善便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对着无归老人就是一个响亮的磕头声,“师傅,徒儿不知!”这无归老人虽平日喜欢作弄徒弟,但每回也没见得上善哭成这怂样的,“行啦行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嘛,你又不是我,什么都知道。再说了,你知道才怪嘛!嘻嘻,起来吧!”
上善说什么也不起来,就伏在地上哭,像似非要弄出点什么响动。“好啦,好啦,不是,你大半夜跑到我这里耍什么横啊?你是被老婆撵出门啦,还是追债的要你命啦?你哭成这样,我看着都不好意思了!快起来!”
上善伏在地上,抬了一眼,看着他面前的师傅抱着孩子做鬼脸,重重地对着地面又是一个响头,“师傅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嘛!”
无归老人,拎了一下上善的衣襟,“你起来说话,这夜里不让我睡觉,还给我弄来一个孩子,你什么意思吗?知道父母亲不好当,也不能摊上我啊,我都这把年纪了,有今晚上没明早上,我容易吗?恩!”
上善站起身来,抹着眼睛,刚擦完眼泪,又蹲下去哭去了。无归老人这次再不理他了,在屋里转了两圈,思索着这孩子总该吃点什么吧,一想,对了,便抱着孩子出去了,好一会儿后才回来。这时上善早已不见踪影,估摸着这会子功夫,人已到了山脚下了。
这师徒一别,就是整整十五年未见面。无归老人就这么一直带着这个孩子,他眼里的孩子从一个满脸皱巴巴的丑八怪到而今的亭亭玉立,老人是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也更加地依赖着孩子。在他的眼里,她简直精致极了,年轻的时候也见过那些外面的女子,容颜好的自然不少,只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是这个孩子,里里外外都透着股灵气。也许让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正好成全了她的秉性。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在他渐渐老去的时光里,还有机会见识到世间这么美好的事情,他觉得知足了。但同时,他也有着不忍心,因为他看到了孩子眼底的那份真切的寂寞和孤独。
虽然这座无归山上最近又多了一个孩子,但她还是忧伤的。那个被她在山脚下救起的男孩,是个孤儿,因为吃了山脚下有毒的桃子,昏死了过去,幸亏被她给救了。从他醒来的那天起,他便到处跟着她。也许这就是缘分,但也许伤痛从此在所难免。
“大仙,求您让我留下,做您的徒弟吧!”他跪在曾近上善跪过的地方,想想自己的俩个徒弟,上善一去不回多年,若水因孩子离世,神志也跟着不清多年,虽然每每为他们卜卦,都知道尚在人间。但到底,这俩个,他穷尽一生教给他们的,可他们只是沉醉在人世的混沌中,越走越错,终究半点是指望不上了。
面前的这个十六七孩儿的模样,到底也是可怜的,无归老人心里面那块柔软的地方,又开始心疼起来了,可是他顽皮依旧。“什么大仙,住的高的都是神仙啊!这孩子,尽说傻话!”
“求您了,师傅,求您了!”孩子一味地磕头,脑门上碰着地面的那一块儿都发紫了。无归老人赶忙扶起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地上都是石块,你磕着不嫌搁着啊!对了,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低下了头,顿了顿,“我自幼父母双亡,没有名字,那些打我的人,都叫我‘小王八蛋’,我知道那是骂我的。”孩子把头低得更低了,无归老人想到自己这把岁数,估计大去之日也就早早晚晚而已,而朗月还小,总不能少了人与她作伴。早年无归老人也去了上善住的地方,早已人去屋空,什么也没有了。他还记得回来时,孩子眼里的那种眼巴巴期待的眼神,可他除了沉默,什么也没说出口。
“孩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无法淡忘它,便无法开始新的生活。从今往后,你也不是孤儿,我和朗月都是你的亲人,你也不是个没名字的孩子。。。”无归老人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这个脸上有着淤青,身量极其消瘦,但是他的眼睛确是非常地清澈,清澈地一眼见底,如那潭底的青苔,绿的那般逼真,这些年他可真是苦到头了,“就,叫你,澈”他终于有了名字,从老人的眼里,他看到了关爱,仿佛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着他。也许对于一般人而言,名字没那么重要,或者说,重要到他们不以为然。可是对于他而言,围绕着他的只有受人鄙夷的‘小王八蛋’,同是爹娘生的,可他感觉没有名字,仿佛他都是在爬着生活,而有名字的那些人,却是在用脚走路。但是从老人刚刚说出他名字那一刻儿,仿佛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一般,从此以后,他可以站起来了,站起来看着头顶的这片天,因为从此以后有了接纳他的家人,还有,他心里的那个梦一样的她。
从他醒来的第一眼,他便痴了,他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往碗里倒着汤药,细嫩的手把持着勺子,悠悠地来回在汤碗里,眉头轻轻皱着,小小地舀了一勺,小心地放到唇边,也不喝,只是轻微地碰了一下,不,那是他的药,她当然不必喝。
她的眸子好看极了,像星星,忽闪忽闪的。皮肤像白雪一样,鼻子上挂着几粒汗珠,她亲自喂他喝药,也许,这件事,连他的娘亲都不曾做过。而她,一个和他没半点关系的人却做了本是亲人才会做的事情。他记得,她的右手掌有一颗小小的痣,稍不留意是察觉不到的,从她拿勺子时,不经意地被他偷偷看到了。这是一个秘密,他的秘密。
“太师傅,吃饭了!”,老人收了拳,朗月递过去一块毛巾,老人接了过来,看向澈,又递给了澈,“来,擦把脸,这套拳法呢,练的时候,讲究心平气和,不能太急,知道吗?”澈的眼睛里顿时觉得暖暖的,“是,师傅,徒儿记下了!”
朗月在一旁本是瞧热闹的,一听这小子,没来几天,辈分就比她整整高了一节,“诶,太师傅,他什么时候成了您的徒弟啦?”无归老人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是不久前的事情啦!”,朗月顺势郑重其事作揖,“哦,既如此,师叔在上,请受朗月一拜吧!”
她这突如其来一招,澈可是弄得哭笑不得。“这,师傅,这!哎呀,你拜我做什么!”“诶,你是我太师傅的徒弟,自然和我爹爹平辈,那我不称呼你师叔,难不成你嫌分量不足,要做我师伯不成?”
这丫头的刁蛮劲倒是无师自通,看来多多少少是受点无归老人的真传,“不不不,我哪敢啊!”澈直摆手,“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无归老人看着面前的俩个大孩子,一个进,一个退,着实让他宽慰不少,他把毛巾递给了朗月,一手搀一个,“开饭咯!哈哈!”一行三人,在晨曦中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