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光依旧的下午到满天飞霞的傍晚再到华灯初上的夜晚,我们不停顿地在路上,赶了两个多小时的路,回望灯火灿烂的南京城端坐在正阳门后,越来越远,逐渐走进了寂静的城郊,现还有三三点点农人的院落散落在山丘里、田地间,三两小儿在院中闹腾嬉戏,再往前,果真遇上个刚赶集卖完家里新出窠鸭子的农人,驾着辆半空的牛车,乐意带上我俩,逐渐走进鲜有人声的山林之间。
走到山脚下,他的农家小院也到了,我和冷琮只得道了谢,沿山路向上爬。
“居然有路?”我喜出望外,整整齐齐的石块铺就一条在山上蜿蜒而上的石径,比我料想得好不少。
“你还真小看了这儿,许多达官贵人都把自己的小公馆建在这山上,白天的时候你远看就会看得到从半山腰到山顶,星星点点地各占一块山地,遥相呼应又互不打扰,这种地方路是头等重要的。”冷琮冷不丁拍拍我的头,吓得我差点叫出声。
“这么远的地方,再是风景独好,有什么意思。”我用手拨开一支斜横到路上的槭树枝。
“我们是换电车换牛车到这儿,还得爬山,叫苦不迭,那些建公馆的人直接开着车到了这儿从另一面的修出的坡开上去就是了,才没你这种烦恼。”他回头看看我,“你快点,人家八点半在山脚下等我们。”
我听了还约了时间,脚下又赶了赶,抬头望前路,已陷入一片墨蓝中,只得跟着前面的冷琮,他手里提着拎了一路的马灯,路上还被我笑话,这会儿看果然是必须的,先前的路没有白探。
石阶上湿漉漉的水气就是秋已至最好的佐证,偶有山风吹过,满山槭树在高大的松柏下低语,山间却更显孤寂。后悔身上只有一件长宽袖褂与学生裙,早知山上这样冷,该再多穿件的。看看冷琮,他也是一件衬衫,走得太急,没有计划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还有多远。”我轻推冷琮的后背问他,我时不时磕绊一下,跌跌撞撞地爬上山,已经有些爬不动了。
他停下,将马灯举得高一些,四下张望后,指向斜出去百来米远隐约看得见红灯笼的一处,“就是那里,快了,快了。”
我看着不远,但心知山路是弯的,还不知要走多久,心生绝望,“你上次既没看见她,怎么知道是这儿?”我忽地想起这个问题,怎么早没问他,要是找错了地方,这栖霞山这样大,我们该找到什么时候?
“我问了不少人,程昊霖,程将军的公馆在什么地方,都说是这里。”他回头停下来等我,“而且我看见个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呢,再看看,行动说话有点拖沓慵懒,才发现看错了人,但是离得远,实在看不清。”
程昊霆?若真是他,那还真是找对了地方,“那可能是程虹雨的亲哥哥。”
果然一提程虹雨,冷琮像被雷击了一僵,“哦?还有这么个人?那他们和程昊霖不是亲的?”
我便将我所知的这个复杂家庭的概况告诉了冷琮,他听得默不作声,我觉得奇怪,“你们认识了这么久,经常装模作样打电话、逛公园、看戏……”
“没看过戏,什么时候看过戏的!”冷琮急忙分辩,却不知我是胡乱一说,引得他这样说便证实了前两项,“没看戏无所谓,关键是你们都要好了这么久,怎么这点基本的都不知道?”
“没想着问过还有什么兄弟姐妹,而且你怎么就觉得我们要好了?”他变得窘迫起来。
“她爹已经不在了,这个你是早就知道的哦?”
他点点头,“所以,原本最有可能左右她的人不在了,我对她的家庭需要有太深刻的了解吗?”
冷琮这种纯粹两人间的感情的想法着实让我想不出辩驳的词句,只能说:“她爹不在,可她大哥还在啊。”言下之意就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我觉得她不是个轻易被别人控制的人。”冷琮的话语里满是信任与憧憬。
我觉得他是个太过乐观的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压低声音,“她是个演过你心中秀绮的人,但她不是你剧本里的那个秀绮,不要因为你赞赏秀绮的性格而对她无保留地充满希望;即使《烈日》是真实存在的,秀绮也远远不可能如你写得那样彻底、果断与自己的出生割裂,因为那个世界的确是有值得留恋的东西的。”此话一出,他再没有作声,一时静得怕人,好在两人这样愈发紧张的争论中,山路不知不觉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红灯笼原是这个叫作隐庐的宅子里的,觉得用公馆这个词来形容不太贴切,因为它与它的名字这样贴切,旧式的屋檐花墙,里头是飞起的屋脊。
“这还是从前告老还乡的前朝官员的屋子,现在是程家的别院。”冷琮指指门口看守的两个警卫,拉着我绕到宅子倚山的一侧。
围墙都是一样高的,但西面是山,站在坡上,脚踩冷琮的肩头,翻进围墙便没有那么困难了。
我着了地,赶紧蜷缩在一株株月季之后,慌了神,冷琮翻起围墙来轻车熟路,俯下身子,“跟在我背后,别出声,我看见前门有辆车开进来,我们躲到假山那边去看看再说。“
弓着身子跟在他身后往五十米开外的假山跑,看见宅子里还有佣人在高高的廊檐底下走动,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在假山背后躲了躲,看不见周围有什么人,冷琮又指指假山边一排正厅加左右两偏房的屋子,“左边第一间,看看是不是她在里面。”
我点点头,两人一同猫着腰往屋子窗下走,“当”一声,惊得我差点跪在地上,冷琮拉着我的胳膊,硬是拖到窗下,我俩背倚着墙坐下,又是几下零星的声响,而后是涓涓古琴声,我和冷琮相视,骤雨初歇的滴落声、杨柳风卷舒云声,我点点头,探出头,从窗口望进去,一个用薄纱鹅黄丝巾裹住脸的女子正坐在古琴旁弹奏《雨霖铃》,这与我每日从镜子看的极为相似的身量,虽是覆着面,却不妨碍我认出她。
她身后的门打开,吓得我缩回去,又犹豫着探出一点,进去的是程昊霖!他倚着门低语一句什么,她突然将古琴推翻在地,转身照着程昊霖的脸上抽下去,程昊霖扭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她挣扎几下,便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