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后半夜,蚊香在梳妆柜下静静燃着,一圈橘红的光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
略感闷热。我从床上爬起,推开窗,一只花猫惊叫着从我窗边逃开,反倒也吓我一跳。伏在窗沿上,让阵阵清风扑在脸上。外头,平房与二层楼房的黑影鳞次栉比,璀璨的星光笼罩这沉睡的都城。
心里无数次轮回地想起下午,程虹雨走后的事情。
听见那黑色轿车发动起来的声响。娘还没来得及细细盘问来人是谁,博容竟然先开口了,“冷琮,真没看出来,攀上军阀家的小姐。”绝不仅仅是戏谑这么简单,一个“攀上”,当时就在我耳边生生炸开,娘包粽子的手顿了顿,只望望博容,低下头,当作没听见,我却见着她眼圈红了。再配上那鄙夷的眼神,冷琮没心思搭理他,我却上了心,动了气。
“明明是她追着我哥,况且现在军阀都已于听命中央政府,你来南京不也想做些政府里头的生意?你这话揶揄我哥挺没意思的。”我想我当时也有些昏了头,但是这样轻慢的话,在往日,我还权当是笑话,现在知道张家上下的态度,我没法子让它一笑而过。
娘冲我摇摇头,从博容这次来我家开始,娘都显出些许卑微,卑微那么不动声色,却逃不过我的眼,让我痛得如被刀剜了般。
离婚在这个社会虽然仍是标新立异,但若不是没法相容,谁会冒这个险?想想当时,娘是这段不合适婚姻的受害者,现在却要为了我的婚事再次低下她的头。
于是娘那息事宁人的摇头,我却只当没看见,盯着面前的博容,心里在翻腾,你若真的也同你那一大家子一齐轻视我们,从今往后,即便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可让我如何自处,如何与你举案齐眉,更别提亲家相见时尴尬的场景了。
只那短短一瞬,他拧着的眉,松动了,张张嘴,哑了半晌,“也是啊,不比从前了。”冲娘笑笑,朝冷琮说道,“就是那天在小礼堂排练时见着的那个吧?哦,对了,那日还有人介绍过的,说是很了不得的一个女孩子。”说着,一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背。
我呼出两声颤音,低头,将装满咸蛋黄的碟子往娘跟前推了推,见着他伸手,在桌子下面,扯了扯我裙子一旁的飘带,手指卷曲,蝉翼般轻薄的丝带在他手中温顺地卷成一个卷儿。
松一口气,却不知哪里来的释然,我同他相识这么些年,这居然数得上最激烈的一次争执,化解得这般快,心中不禁动容,伸出右手,用指尖在他握住我丝带的手背上轻敲两下。
他正对我笑,娘也回过神来,“博容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八点的火车。”他说着又低头瞟瞟我,心里一阵淡淡忧伤,冷琮靠在沙发背上,也在愣神,心里又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人都走了,你才在这里感伤,黄花菜都凉了,这么些年来混世魔王的那些质素都跑去了哪里。
“每个口味的都带六个回去尝尝。”娘终于把所有的粽子都包完了,正弓腰收拾桌上的碗碟。
“谢谢冷阿姨了!”博容一个劲儿道谢。
“这么熟了,还客气什么!”娘招呼我把桌子擦一遍,准备吃晚饭。一场危机算是彻底消除。
听见楼梯下好似有些声响,博容也没有睡?
我推开房门,慢慢走下楼梯,穿堂风吹在长长的睡裙上,竟有些冷飕飕。
“伊妹妹?”正是博容,他轻叫了一声。
我也压低声音回他,免得把娘和冷琮吵醒。借着院中洒进的碎银般的月光,看见他坐在桌边,正喝一杯茶,拉过一张椅子。我坐下,正在他身边。
“下午,真是无心的,我只是不喜欢军阀。”他还在为此耿耿于怀,或是怕我耿耿于怀。
“我懂。”我向他靠了靠。
“我十几岁就在冷家见着你,这么多年,你就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要我同你划清界限,如同折了我的手,想想都可怖……”他的声音低下去,右手揽着我的肩,低头看倚在他怀里的我。
漆黑的夜,他的眸子反射出点点亮光,我缓缓抬起头,脸颊上是他的暖暖的鼻息,嘴唇感觉到毫厘外是他的唇,那种麻麻的感觉,甚是舒服,他一怔,也轻轻俯下身。
院中虫鸣,衬着我俩粗重的呼吸声。柔软的,湿润的。在他那双如星河般的眼睛占据满我双眼的瞬间,我紧紧合上双眼。牙齿咬紧,只感觉双唇紧紧相贴,耳边听得见他的“砰砰”心跳。
长得如一世,短得如一秒,当他的手从我后肩轻抚,向下拂过手臂,到胸前,我推开他。他抓住我的双肩,额头贴住我的头,继而将我拥进怀中,重重地吻上,双手就要将我打横抱起。顺从?我愣了有几秒,下定决心推开他,“博容。”沉静地道一声。
外头一阵清风吹来,将我两颊上火热的烫吹熄了大半,他大喘了两口气,抬头抚摸我的头发,将我的发梢在指尖缠绕几圈,“我回去再同爹娘好好谈谈,这婚事是一定的!”
我点点头,含笑轻语:“你娘的身体是最要紧的,慢慢来,不急的。”起身,“我上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走上楼梯,回头,见他立在楼梯口,“看你上去了,我就进去睡。”
月华如水,翠色的长褂衬托出他颀长的身影,立在楼梯口,久久的,后来许多次回想,至少,那时的他是爱我的,浓得如那夜的黑,沉得如场旷日持久的梦,于是一旦惊扰,便痛彻心扉。
而那夜,我想这就是我今后甜蜜人生的又一个里程碑。走上楼梯关上门躺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如同浸在蜜罐里般。这场美梦长得我错过博容同我们道别,娘告诉我是他不让叫醒我,我也只能遗憾地在图书馆中想象他是怎样遗憾孤独地走进车厢,望着并没有我送别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