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那些照片了,好像都是大三暑假拍的。”我搞不懂,既然是那么早之前的照片,怎么吴庸仍然搅在了里面。
他点点头,“就是那个时候,她在青岛的姑妈。”他顿了顿,“是个老交际花了,来了个侄女,供她吃供她住还用些珠宝华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觉得……”
难怪了,她回来之后打了一把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和式油纸伞,当时我心里还暗叹,这个姑母对她出手大方,又纳闷关系疏远,怎么会如此舍得,只当这姑母自己没有孩子,因此少不得对兄弟的孩子多上些心。果然当时我还太年轻。
“那些照片本也是些摄影师的无聊之作,大部分她都不是主角,可是小报记者嗅觉很灵敏的,她在金陵佳丽上露了脸,那些陈年旧事,迟早被挖出来。”
“当时我在一个杂志社门口碰到你,你是去英雄救美的咯?”当时的揣测果然是准的。
他叹口气,“那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摇摇头,不知是叹蒋芙雪,还是叹他自己。他俩的交际果真远远不如我在宴会上看到的浮于表面,我也纳闷,她若没给一点甜头,他的追求也不会那么笃定。
他那时已然经常出入蒋家了,然而蒋芙雪的父母对他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亲热的时候仿佛拿他当半个儿子,傲慢起来让他觉得自己几乎不配进那扇门,蒋芙雪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不清不楚。
直到有一天她爹接了个电话当着吴庸的面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抡起拳头恨不得打她,连连叫着要同她断绝父女关系,那段放浪形骸的经历才被他知晓,然而却也不是全部。那天他见得蒋芙雪哭得梨花带雨,也就开口要帮忙,一直唱白脸的蒋先生,破天荒地沉默会儿之后,说了句,“我这女儿以后都要给你添麻烦了。”
他毕竟是个过来人,许多事情都看淡了,当时只觉得若是今后安心过日子,过去的事情掩下不提,也未尝不可,这也就是他那天拿着戒指兴冲冲去求婚的原因。
然而他在憧憬着两人的美好未来,蒋芙雪却一直计划着离开他。但当时,纵使她当中给他这样下不来台,他都没有强求,只觉得,若是自己刚为她挡下那些照片免于登报,就逼着她结婚,自己同那些卑鄙的小报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我遇到他时,他也还未气馁,仍然一次次去贿赂那些个记者编辑,但那时他也濒临崩溃,要价越来越狠,每每将钱送去时,别人或是同情或是嘲弄的脸使他愈发不甘。终于有一天蒋芙雪居然冲他发火,因为他的无趣,他便甩手不再管那烂摊子。当时蒋芙雪毫无畏惧的态度也让他吃了一惊,以为他看走了眼,于鸿居然也有他那心胸,出面替她摆平,才使她彻底厌弃了自己。
也是后来一切都败露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他才知晓,蒋芙雪一路平步青云,并不仅仅因为她总和于鸿一道出入,或者说根本不是这个原因,她居然厚颜无耻到背后有意无意透露给别人她是于书记长的情人,因为妾已经不合法了,于书记长德高望重,自然好脸面,她又和他儿子差不多大,一同出入也好掩人耳目。知道这种事情的人,当然不会四处求证,见得于鸿待她也客气,又秉着书记长家的混乱家事旁人不多问的想法,什么都给她亮绿灯。但她错就错在,以为那些小报同衙门里头的人一样买她的帐,她忘了越是隐秘那些小报就越是兴奋。
他讲出来没有幸灾乐祸,只有后悔的声调。
“你可惜她?”我对她早已没有好感,但觉得大家同学一场,她走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唏嘘,别提她的家境也算富足,纵使家境贫寒,她一介中央大学的女学生,委实不至于如此。
吴庸撇了撇嘴,“和你我也不装,我可惜我自己,和……那些钱。”听他这样一说,我一愣过后大笑了起来,觉得他这话太实在,他却以为我在笑他计较,一时窘迫,“真的,两万多块大洋。”这数目出乎我的意料,别说他可惜,我也替他可惜。
“不怪你可惜,两万多大洋的事情,她真不该让你来承担。”笑过之后有些苦涩,替他不平,见他想到那段日子就愁眉不展,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话说回来,你也是个热心人,那你也帮我个忙?”
“能帮的当然要帮。”他果然来了劲头。
“现在有什么赚钱的行当是我能做的?”
空气凝滞了那么一下,我突然有点后悔,从很多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比普通朋友亲近些,可终究不是知己,他也是个商人,商人对利的算计是很重的,我说出了口,突然我们的关系有些变质。正暗自后悔,他却严肃起来,“你需要多少?我借给你。”
他说了“借”,我反而舒了一口气,他果然还当我是个正经的朋友。急忙摆手,他反倒尴尬了,想来也是为方才的凝滞尴尬,仿佛算计被我看穿似的,“你说出来,这个忙我一定帮,两万?”他也玩笑起来,缓和一刹那的紧张。
“如果是要跟你拿,那我宁愿不开这个口。”
“我真心诚意的,你同蒋小姐不一样,我早就知道。”他正了正色,“当时我穿梭在那些人群里,或者是高官或者是学者,要么留洋回来要么大学毕业,我在里面真是……”他叹口气,“那个时候,我本来就没从先前的事情里走出来,又头一次进这样的场合,虽然口拙,但我不傻,大家都对我避之不及,但你站在我边上的时候愿意跟我聊,甚至离我几步远看到我手足无措的时候,还能走过来同我聊,你比他们好心太多了。”
他在夸我,我却感动了,觉得这样不好,忙说:“那时候我也是新手,不提了不提了。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还是好好帮我这个忙罢。”
“第二家铺子还缺管事的,你肯定能干来,我给的薪酬很高的。”
我噗嗤一下,“一个管事的能拿多少?还不是变着法子从你那儿拿?再说,我从来没管过,多给了我事儿小,把你铺子弄垮了事儿大,你要再不认真替我想法子,就不要你帮忙了。”
他想了会儿,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