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虹雨叹着“富贵人家的日子”,重复了三遍,却没有下文,只呼吸颤抖着,还想说什么,突然抓住扶手,背过脸去,没有抽泣声,只看到肩膀在抖动,“我和大哥二哥相依为命,二哥自然是亲,大哥虽然是同父异母,但他最有担当,照顾我俩,时而像个慈父,所以我像亲妹妹一样爱他,时而又严苛,我只当是个严父,依旧尊重他,但是回过头来看,他对我们的心——”她顿了顿,“他是个好人,但人有了追求,就不那么纯粹了。”我想起夫人和茹梦的话,他总是算计,时时算计。“我一直爱她,但是我现在也恨他。”之后是显得难堪的尴尬。
一个下午的休闲时间,闲适却难熬。说话的时候,压抑难耐;不说话的时候,只听得到正厅里钟摆的滴答声,每个整点发出振聋发聩的钟声,更是压抑难耐。我有种错觉,这不是过年,而是清明。
除却他的算计,他和莎莉小姐的牵连似乎无处不在,我时不时被这些牵连提醒着,像被河水没过头顶一般,窒息的感觉。
林荫道外面的大铁门“索索”地打开,程虹雨笑得很凄凉,“冷姐姐,整个下午你觉得有意思吗?”我有些迟疑,我是客,能说没意思吗?显得主人不殷勤。
“这就是我的人生,每个上午下午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宁愿和冷师兄东躲西藏。”
我只能苦笑,这东躲西藏的人生,我希望倒他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三小姐,您的电话。”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佣。
大概只能是李睿盛了,程虹雨这次回来的样子让人脑中蹦出铩羽而归这样的词,似乎没有大张旗鼓地告知大伙儿,她既没有这样隆重地回来,程昊霖似乎也就由着她去了,毕竟已经订了婚,不管从前多么八面玲珑,终归都要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妇人,不然没了纯真少女的光环,反而会落个不好的名声,也就不把她往社交圈子里推了。
她死水一样的眼里泛出点光亮,走出去接电话,如果真是李睿晟打来的,我又觉得那希望的光芒反而很悲切。
林荫道下车轮的声响越来越近。坐了一个下午,也累了,我往楼上走去,一边活动身上的筋骨,一边回房稍稍休整下,就要吃年夜饭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家人”,陌生的团圆饭。
三个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衣柜顶上,最上面的小藤箱里是我最琐碎的物件——娘的一些首饰,最爱的衣裳,还有从前极少的几张相片。我搬过床尾长椅,爬上去踮着脚,将那小藤箱拎下来,这团圆的日子,我总该把这些最亲的人找出来。
藤箱放在梳妆台下,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翻开那本相册,为数不多的娘的相片,繁复的花边,那黑白的影像镶在黑色牛皮卡纸上,相片上的娘是定格的,恬静的,温柔的,美丽的。突然不敢再看,合上影集,放在一边,却碰掉了一旁的大字典。又是几张相片散落在地。
我蹲在地上,吃力地捡拾,门被推开,飘到门底下的那张照片被程昊霖弯腰捡起。他端详了一下,“这个臭小子,把我照得忒颓废了点儿。”
我站起身,侧过头看他递过来的那张,正面朝上,他带着点神气的样子,这是在军政部遇上本,索要来的,照片上,昊霖倚着靠背,双腿交叠在桌上,衣着凌乱,背后还有本写上去的郑州和日期。
他右手拿着那相片,递给我,我伸手去拿,他却突然将手背到身后,左手一把揽过我。猝不及防,我双臂并拢,抵着他的胸膛,没让自己贴上去,左手另外几张,都是方才散在地上的,站在城墙上的侧影、靠在窗边的侧像……于是他饶有兴趣地用右手拿过这几张相片。
我的脸直发烫,别的相片都一股脑扔进一个信封,塞在装书的箱子里,唯独这几张夹在常用的字典里。
他一张张看了过去,突然低头,嘴唇抵在我的唇上,吓得我一个激灵,都忘了推他。
淡淡的薄荷味道,每次靠着他都能闻到这味道,这是个讨喜的味道。
他拉着我在椅子上坐下,“偷藏了我的照片?”戏谑的口吻。
我觉得发窘,夺过他手里的照片,往那字典里胡乱一塞,站起身立在梳妆台前,将字典整齐地叠在书稿之上。突然觉得很恼,自己能决定的时候由着他去了,现在就真的只能由着他了,不能怪他,只能怪自己。镜子里他拧了下眉,望了望梳妆台脚下,我下意识地往下一瞥,是那个小藤箱。
他收敛了方才的笑,站起身,走到我身后,从镜子里看着我。直视他的双眼让我心里发慌,大概因为他比我有城府得太多,他的神情让我有种一直在他掌控中的挫败感。
他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俯下身子的时候下巴正好埋在我的脖颈里,呼出来的气吹乱长发,痒痒的。想要解开他叉着的双手,却掰不开,侧过身来要推他,更是推不开。
“别动,你不动,就放开你。”咬了咬我的耳朵,他太了解我了,一时心里毛毛的,不是惊惧的那种,而是酥酥的,便不再动。
右手从毛呢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我心里砰砰直跳,绒布面子的盒子,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他把盒子里的物件抓在右手心里,盒子搁在梳妆台上,是个桃心型的盒子,却比我想的盒子大了有两圈。
他左右手拉着展开,绕到我的胸前,原来是条白金的项链,矩形链子,吊坠却是椭圆型的,漆黑一片,我心里一惊,这是黑钻?镶在一圈闪闪的碎钻当中,显得无比沉寂,乌黑发亮如能吞噬周遭一切,却又在他扣上扣的抖动中发出璀璨的光,每个面都炽烈地闪耀,每个面却都是不同样的光彩,我张了张嘴,“这是黑……”惊得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