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大多是吩咐,不要着凉、不要沾水、不要吹风……我有点恍惚,时间一晃,回到鱼市街后面的那座二层小楼,娘隔着八仙桌坐在对面,“天气凉了,你们俩要听我的加衣裳啊……”鼻子一酸,“哟哟哟,不要哭啊,过去就过去吧,还有的。”从前白胖富态的手,现在却干虬了,摩挲着我的脸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来刚才那个老佣人,“把我那根老参拿来。”
“小姐!”那个佣人这样称呼她,原来如此,是她身边的老人了,话语里有点埋怨。
“你去拿来!”大太太又吩咐她。
一根人参,系着红丝绸绳子,躺在仿佛量身定做的花梨木雕花盒子里,被抱着进来的时候像个神龛。
“拿去补补。”大太太撇撇嘴,示意那个佣人直接给我。
别说她不乐意给,我定是不能接的,急忙推让,“不不不,这太太收着,或者是熬了补补,我年纪轻,哪里能吃这个?”
大太太恨不得自己站起身来一起推,急得我一头的汗,还是那个佣人干脆,“不推了不推了,这参从老家带来这么多日子,我们小姐自己也没舍得拿来吃,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还还因为这样的参上下十年也不知道再能不能挖一棵。现在小姐执意要送,冷小姐年纪又轻,反而是我们小姐最要补补。这样吧,过两天取一点炖了,两位都拿一盅去吃,好不好?”
“就这么定了!”大太太双手掌着我的手,合在一起拍了拍,“你不要客气了,我藏着这个也这么些年了,正好一起来享受享受。”
这样接地气的一个妇人,很难和从前高高在上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房外立着一个人,原来是每天定时看诊的医生,见势我就退了出来,连道晚点再看她。那个老佣人送我下楼梯,脸上也没刚才那凶神恶煞的神气,“我们家这,一天也就个把个钟头是清醒的。”和我立在楼梯下面,老泪纵横,“跟了她四十来年,我做下人没吃什么苦,可我看着她这一辈子,现在又这样,好像比我还苦。”抹着眼泪,“难得愿意和人这样好好聊聊,明天要是她醒了,我还来找冷小姐,冷小姐一定要……”话还没说完,已经抑制不住地抽噎,我急忙抚着她的背,一直等她平息,才走回前面的大宅子。
午饭摆在餐桌上,程虹雨背对餐桌正定定望向林荫道,左手拈着胸前的珍珠项链,听见我的脚步声,转头笑笑,“太太没说什么不好听的吧?”
我摇摇头,程虹雨这样伶牙俐齿、鉴貌辨色,比我圆滑得不知多少倍,怎么反而不能讨太太的欢心呢?相反,大太太对她的恨甚至远深于另两个庶子,照理来说,一个庶女又翻不了天,不如庶子来得令人厌恶。
“大太太现在温和得很。”我说出口,就见到她苦笑,许是她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要不什么时候见见她去?有什么早就化解了。”
她摇摇头,在餐桌前坐下,举起筷子,“大哥中午不回来,我们吃吧。”稍稍滞了下,“大太太小产那会儿,大哥在俄国,二哥又不在家里,我爹更是不怎么回家,宅子里就我和她俩,没人及时找到医生,她把这事儿全栽到我身上。”叹口气,“我那个时候很小,还没佣人懂得多,知道她是气狠了,那么多年酒想要孩子,姨太太们的孩子都这么大,她年纪这么大,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听说还是个男孩子,就这么没了,那个恨,总得有地方撒才好。”
我听得半信半疑,将军府的千金,脾性不温和、处处好强、苛责庶女是可能的,可胡乱栽赃这种事情……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谁能说得好呢。
年三十的下午,应当很短暂,从前都是转眼天黑的。尽管外头北风呼啸,人心里却总是暖和和。我和冷琮往八仙桌旁一坐,舅舅破天荒地在这一天不会骂冷琮,等到娘张罗着六个冷碟摆上桌,厨房里开始爆炒的声音,我们的年夜饭也就开始了。隔着苏州小楼的白墙,听到零零星星的爆竹声——都是些等不及的孩子。
而现在颐和路的大宅子里倒是很安静。没有炮竹的声响,也没有小孩子追着打闹的玩笑。
我和程虹雨倚在一楼书房隔壁的起居室里,一张沙发,二人各靠着一边儿,手上拿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瞟了她一眼,手上的居然是校刊,再偷偷地仔细一看,是历年春季汇演的合集,心中一抖。
不用再凑过去了,定是冷琮的《烈日》。过去我没看出来,她对冷琮竟是这样的。
“冷姐姐,你在看什么书?”她突然抬头问我。
“一本诗集。”我有点心虚,扬了扬,“你要看吗?”说着已经将书递了过去。
她探过身子,“呀,是英文的?那我可看不了。”又缩回去靠在扶手上,我只得又拿回来。
“昊霖说,”我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从来是称呼他为程先生、程将军或者程老师的,这是头一次被她听着,她似乎愣了下,却没抬头,“你在香港英语学得不错。”
“哪儿啊,我大哥也太会帮我说好话了。”她懒洋洋地笑笑,“也就能问个好。他盼着我能挑大梁呢,大概还指着我给他当翻译呢吧。”
我的心里被一戳,翻译,当什么翻译?自然是为了和英国人会面。“经常用得到,你自然就说得好了。”
她“嗤嗤”笑了,“那我哥怎么这么差?”这是说他时常和英国人在一起了。
我低下头,翻了几页书,什么也没说,但整个下午都是这样想起来说几句,不说也不显得尴尬。
“你想不想冷师兄?”
我叹了口气,把书放在膝盖上,“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虽是表兄妹,却胜似轻兄妹。”抬眼看她,“每天回家能看到他才是最安心的。”
她眼中闪着泪花,“小时候开始,我哥他们就说我是要嫁人的,嫁个好人家、富贵人家就是我的胜利,我就是个姨太太生下来的,这富贵人家的日子我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