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方面,大小军阀林立,势力高低轮转,关系盘根错节,程姓汤姓也是其中枝叶繁茂的两支。汤尔跃虽是汤家继承衣钵的男丁之一,却又不是地位最高的那一支——他只是汤老虎隔了两层的堂侄子。程昊霖没有直呼汤老虎的名字,大概心里也存有芥蒂,因为王依的关系。
程家大太太看中这个远房侄子,没满十岁就带在身边,一直候着准备在程昊霖父亲去世时伺机分一杯羹,自然早早在军中也占了一个坑,更是在南迁之时紧紧跟随来了南京,先前一直在陆军后勤部负责采购,真真是个肥缺。可大太太深知愈是安稳愈是没有风险也就愈是希望渺茫愈是没有惊喜,眼睁睁看着这个排行老大的庶子在军中如日中天,自己培养了一系人脉,彻底无需父亲或汤家势力,已是看得到的了。
终于得了中原战乱的机会,忙不迭地托关系、卖人情将他也弄到军政部而后紧跟在程昊霖身边。不得不说,这一招妙得很,进了三师紧跟着程昊霖,大家都晓得他是师长的表弟,奉承程昊霖的时候自然也奉承他几分、上面的人赏识程昊霖的同时他也混了几分脸熟,总之他伴在程昊霖左右,摸透了那些个资源、人际,如藤蔓般紧紧缠住程昊霖。更何况,大太太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好的,他这一进三师,出入都在师部,危险是没有的,若是程昊霖有功,他也是有份的,硬生生把他俩串在一根绳上。
然而正如程昊霖的话,这看似光鲜的玻璃球般的生活,说破就破,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一仗打得这么艰难,连师部都被炸了,偏生汤尔跃就是那么个运气不好的人,或者正因为他从前一直在后勤过着舒适的生活,没真切体会过战场,当炮弹还在空中发出尖啸的时候,程昊霖已经在往后院的掩体里跑,他还立在窗边向远处发呆,听到程昊霖的招呼回头的时候,那炮弹已经落在窗户外面,掀起的气浪粉碎了玻璃窗,他周身都是血雾。
程昊霖握着我手,越讲声音越沉,抽出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太惨了。”不住地摇头,“那个时候对方已经是强弩之末,是最后数得出来的几发炮弹,第二天我们就解了围,他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他叹一口气,“过了两天我打了封电报回来,大太太就病了。尔跃她带在身边也十来年了吧,虽然时不时的汤家程家两家跑,但对她这个没生养的人来说,简直是她自己的儿子。她觉得我是故意的,这家里没个和她一边的人,非要叫茹梦过来陪她她才稍稍安心。那茹梦来就来吧……”他看看我,轻轻“哼”了一声,“大太太这辈子大概一直在算计,现在已经折了一个尔跃了……”
我缓缓地点头,原来是这个缘由,汤小姐出入这程家也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他说大太太算计,他自己又何尝不算计?
外头又是电话铃声,他站起身,“事儿太多,你今天先歇了吧。”向门口走去,突然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在郑州的时候,我的信件都是尔跃帮我拿的。”他的眉头紧锁着,“电报也是他呈给我。”他挑挑眉,思量了一会儿,“你歇了吧。”
门合上,我呆望了会儿,最后他是在思索还是在解释?
与汤尔跃见的几面,虽说他明面上是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看人脸色识人眼色却是一等一的高手,据说童年不幸的人大多习得这样的技能,也算是老天的一点点公平。
后面小楼里传来长长的哭泣声,大概是大太太,不管出于怎样的心情她把汤尔跃揽在身边,十多年里他真真切切的成了她最重要的人,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丧子之痛吧。
枕着她的哭声,我竟也睡着了,多少天来最为长的一觉。
醒来发现床头的金色闹钟竟已是十点多。昨天来得匆忙,也不知道这大宅子里有什么规矩没有,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外面敲了敲门,问能不能进来,正纳闷这甜甜的女声,怎么这样耳熟,门打开,探头进来的居然是文竹。
我喜出望外,正要去迎她,她三蹦两跳地到了跟前,“二小姐别急,我都听说了,你别忙别忙,交给我来,这有喜了的人做什么都要慢慢稳稳的。”
“你怎么?”
“我怎么也来了?”她啧啧两声,“昨天晚上何小姐把我叫到跟前,让我回来照顾二小姐你呢。既然她开口了,我什么也没问,就喜滋滋地收拾了东西。一早准备走,就发现居然有人来接我。我坐在汽车上差点没有叫唤着下车,怎么带到这么个地方。楼下有个年纪大的阿姨说二小姐就睡在这里面,我还不太相信。她长得样子实在太凶,我着实不敢多问。”她讲起事情总是细枝末节都格外细致,却又绘声绘色,跟说书似的,让人也不觉得一直在远绕,“想想,左不过最多白等一个上午,还真没想到开门是二小姐呀!”她眉开眼笑的。
程昊霖把她招来我身边,许是让我过得舒适些。
“何小姐待你不好?”
她摸摸头,有点露陷般的不好意思,“好也确实挺好的,我就陪着那小姐儿玩儿游戏,帮她穿衣服喂饭,日子过得很轻松。就是,就是,心里还是放不下二小姐。”她突然一脸委屈,“二小姐以后不准赶我走了!”她说着居然跺了脚。
我很无奈,“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当时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二小姐,你从前就是,考完试,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又要让老夫子骂了,最后还不是好好地过了关?还比旁人分数高一些呢。你看,当时你一副天塌了的样子,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在她心里,已是柳暗花明,可我心里却有个结。
“所以,二小姐,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儿,可不许再赶我走了!”她扁着嘴,逼着我起誓似的。
“好,我答应你,绝不叫你走。”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一个诺言我守住了,只不过,,没想到,我还是把她丢下,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