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战事吃紧、蔓延至驻马店、中原必有大战、辛苦辛苦、同甘共苦……这样的寒暄、议论直至相互奉承,满满充斥耳边,从于鸿的生日宴上的人群,到瑞荣时装店等候的太太们,再到程家大太太的寿宴,每一处都在重复同样的谈话内容,时不时掸掸烟灰、抚一抚手镯,末了,一句“家里每天减一个菜,支持剿灭军阀”,已经为这场战事做出了莫大的牺牲。
左肩还会隐隐作痛,常中校跪在检查哨的场景挥之不去,几乎成了夜夜的梦靥。上头的嘉奖下来,因为战事还在进行,只是个秘密的嘉奖,两个长官,将我召到军政部旁边的一幢二层小楼,黑洞洞的楼梯间里,头顶一个小小的气窗,从十字窗棂散下的阳光照出空气中的浮尘。“代表军事委员会统计调查局授予冷伊二等功勋章,表彰在信息收集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勋章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和我靛蓝的学生装并不相配,抬头看对面两位长官,在高耸的气窗之下,黑暗而冷峻,看不清面容。
赶来受奖花了半个钟头,表彰却只是五分钟的事情,“你的出色工作将被记录在档案中,祝愿你在对外事务部前程似锦。”其中一位长官送我出门时语气不再冷冰冰,反倒是比那例行的嘉奖让人舒坦。他的口音是北方的,我有问个问题的冲动,看他微笑时的法令纹,是个四十来岁的军官了,沉着冷静有城府,还是不问了。
走出门时,我将勋章摘下握在手上往家走,路过鼓楼公园,蓦地想起,那天坐在于家的汽车上,在这儿看到的伛偻的女人,不正是小艾姐?
隐约打听过她的住址,是这边往北一处弄堂,似乎不远,这么久了,于情于理也该看看。我把奖章塞进包里,在路边挑了六个半黄半红一般大的苹果,用纸袋包好,路过城丰酒楼,见着开卖新品糕点豌豆黄,提了一包,往那进香河北面高低相间的房子走去。
立在一个分叉的路口,四面望去,六条一般宽度、容二人的弄堂延展开去。今天天气放晴,每条弄堂都是横七竖八的竹竿,上面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有好几件水啧啧地往下滴,地面已是一汪水。这要怎么找呢?
在岔路口边上呆立了一会儿,正在发愁,却见得一个面容苍白的女人从我身边经过,右拐进了个巷子,“小艾姐。”我低低唤了一声,不知是怕认错人,还是怕惊了她。
她恍如梦中惊醒,停下来,回过神,看了我一会儿,“小冷。”点点头,“你来?”
我走上前,将豌豆黄换到拿苹果的那只手上,右手帮她提篮子,竹篮子里就一些蔬菜,并不重,却把她单薄的身子压斜。“好久没见了,我来看看你。”
她嘴角翘了一翘,大概算是笑了,看着她惨白的嘴唇,我疑心她大概已经不会笑了。
在巷子里走得很深,路过各色大大小小的门,终于在一户前停下,西门汀的梁上长出一点点暗绿的苔藓,旁边一个木牌子,原本乌亮的黑漆写着“常”,却已斑驳,下面一个同样颜色的木头做成的邮箱,“就是这儿了。”
她掏钥匙的手一直发抖,抖抖索索的,一连换了两把钥匙都没能开锁,那一串钥匙每个都差得挺多,我示意她把篮子放下,慢慢找。她站在门前,定了定神,总算找对了,“吱嘎”,年久失修的门都是这个声音,“都是常山上油,一上就好。”她拍了拍似是老迈的门,又顶着干涩的声音将它合上,一楼便笼在一片阴暗中,靠着北面厨房一个小窗,和楼梯间的窗,投下一点光亮。
我把东西都放在楼梯下的桌子上。“上来坐坐,楼下地方太小。”
朽坏的木楼梯,有一阶坏了一半,落在下面一阶上,“当心点,本来常山在修,也没修好就走了。”她的语气平平,我摒着呼吸,不敢做声。
楼梯上挂着五六个相框,有小艾姐自己的,有他们俩的结婚照,看那穿着婚纱的相片,二人还是那么年轻,看来结婚许久,现在又断断不能问,还有一张是常中校穿着异样的军装和一大一小二人站在一起,常中校那时还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岁,神色像个勤务兵,对那个中年男子惟命是从,那个中年男子的军装也很奇怪,“这个是奉军的军装?”我问得有点迟疑。小艾姐指尖点点那立在中间的少年,“程将军十六岁时候头一次跟着他爹打仗之前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比我现在还小,身高却已经快赶上常中校,一杆长枪背在肩上,倒也有半人高,两个大人面带微笑,他却神色严峻,看来后来岁月他都沿用着这个神情。
上到二楼,虽然有窗,被对面二楼顶上加盖的鸽舍遮了光,虽然窗上墨绿的窗帘拉开,却仍不比一楼亮堂多少,那窗帘还是薄呢子的,看着有点热,“过两天换布的,换布的……”我疑心她要哭,赶忙将视线挪到别处,不在看那不知有什么渊源的窗帘。她嗅了嗅鼻子,自己好了,声音却沉沉的,如感冒中的黯哑,“家里还是常山离家的样子,没有变。”
我默然地点点头,到了这种时候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嘴拙。
“于鸿的生日宴热闹吗?”所幸她自己转了话题,虽是在问,却毫无半点兴趣。
“挺热闹,大多数人都不认得。”我笑笑,“没有看到小艾姐?”只在去的路上看到她往相反的方向走。
“我那天去了趟军政部,回来有点晚,就没去。”墙边柜子上有两块勋章,和我拿的又有点不同,“我把常山的一等功领了回来,他也不能去领了。”原来也是去受嘉奖的,毫无喜悦的嘉奖。
又坐了半个钟头,小艾姐大概不想让我尴尬,又问了许多同去西安的人的近况,却也不甚有兴趣,我知无不言。她虽是如换了个人,却没有问一句或说一句程昊霖的现状,规矩她还是记在心里的。沉默了片刻我便适时地告辞了。她送我到门口,道一句“慢走”,却也没有让我常去玩。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能悲她所悲,却又远不及她的悲。
走到方才犹豫的岔路,见着下午送我出门的军官将帽子夹在手臂之下,同我擦肩而过,我回头望他,好像是往小艾姐的住所去的。我在那路口又立了会儿,直到他消失在方才我走出的幽巷里,才自己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