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觉得天上的月光将周遭一切都冻住,万物凝固,我这是吓出来的,我想起那天他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我想起子弹从后面射入,又从前面钻出个血窟窿飞出,那瞬间的一热,而后的剧痛。我的心狂跳。
“好多了。”我淡淡说一句,“吴先生怎么会在这里?西安城里的羊肉泡馍吃厌了?”
他走到我跟前,“有事儿要去趟渭南,打这儿过。”
我皱皱眉,“我们,好多从南京来的人今晚都住在这里,你要不要避一避?”心跳却仍没有平复。
“这儿风景好?我看你站这儿好半天了。”他走到我边上,顺着我刚才看到方向望去,远方一片黑色,山林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似一个巨大却柔美的女子躺在这片大地上,没有风,山林间一片寂静,逃离了萧杀的西安城。
“那天我看到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第二天早上又看了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仔细端详着我,看得我退了一步。
“应该是小艾姐安排的,让你好交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青色的烟雾从他的指尖腾起,在清冷的月光中升腾起一跟藤蔓,烟草的清冽气味包裹了四周,“那天早上我思量了很久,我那一枪明明打偏了的,怎么就打中了呢。”
思量什么呢?思量王依没了,王依的替身也让自己打死了?亦或是手一滑,以为这会儿要露了马脚,却天不负他?
“我不在南京,虹雨不知道上哪儿疯去了。”他吸一口烟,那火焰“蹭”变得艳红,向上吞噬了好几口。
他人在这儿,任务在身,却放不下南京城里的那些勾结。这分明话中有话,我也不方便接下去,只轻轻一笑。
“冷琮最近怎么样?”他却紧追不舍,难不成指望我能透露些动静给他?
“挺好,上次写信的时候过得还挺好。”
他“哦”一下,望天上的月,我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石子,琢磨着再这么站上一小会儿,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他却不紧不慢地道:“我还看见几个有点文化的年轻军官拿着冷琮他们办的小报看得正起劲呢。”他吐出一口烟,吹散,“他这样的年轻人,找个家境相当甚至超越些许而又有才华的女子应当都不成问题,哪天程将军若是在南京,也是可以帮着牵线搭桥的。”
有些人,你越是避着不想谈些有伤和气的话,他偏要把话往你嘴里塞;你越是面子上让着他些,他越是要得寸进尺。
“那替我先谢谢程将军了,我替我哥先谢谢他。”我抬头望向他,他顺着我的话,管自己叫吴先生也是好的,许多当面要撕破脸的话我可以借他的口转给程将军了,“冷琮虽是家境普通,却是个追求自由的年轻人,他自己追求自由,也就尊重别人的自由,他这种好,倒要超越许多家境殷实的人。至于程将军,”我笑了笑,“他仿佛觉得所有人,尤其是自己的姊妹就给为他牺牲、帮他铺路,我私下认为,冷琮还不需要程将军的帮忙。”
好像因为有了吴先生这个身份,他倒可以优哉游哉地躲在这个罩子下,并没有以前那样容易动怒,掐灭烟头,“是我多嘴,好好的聊他们干嘛。”这话倒是让我很诧异的。
“吴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他叹口气,“同程将军一样,从东北来的一个将军。”我有些纳闷了,他隐姓埋名来这里走一遭,定是要派大用途的,可依旧相似的身份,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呢?
“那该叫吴将军了。”我抬头凝视他,披着吴将军身份的他,虽是一介莽夫,却仿佛褪了程昊霖身上的层层算计,反倒显得坦荡真诚起来。“吴将军是来帮冯主席打仗的?”
他先摇头后又点头,“算是吧,只不过联络联络,送送讯息,暂时还不带兵。我打奉天来,这一路上全听的是冯主席的好,不知道你们从南京来的人怎么看?”
我噗嗤笑了出来,“你是跟着冯主席的人,我要跟你说个坏字还了得?”
他两手一摊,“我是从奉天来的,好又怎样、坏又如何?你放心好了,吴将军是个顶能保密的人。”
“我不认得他。”我又‘嗤嗤’的笑了,“我只是,觉得这事吧,想着头疼。”
“哦?”他倒是饶有兴致。
“西安城西面玉祥门还竖着,我们都还记着他的丰功伟绩,怎么转眼就说他是坏的了呢?这样大人物的交好说破就破,让小人物还怎样生活,还怎样选择人去跟随呢?”
他点点头,“是啊,我站在玉祥门外也有些恍惚,好坏不过自己的一念之间、别人的一念之间。”他摸了摸下巴,不经意间磨蹭了自己的那条伤痕,“但其实并不需要小人物去选择人跟随,小人物根本就没法选择。”
“吴将军这样说话未免太不把底层的人当回事了。”换汤不换药,身份不变、立场不变,他说出的话在我耳里永远都是残忍的。
“不是我不当回事,你想,旧时军阀混战的时候,倘若你仰慕张大帅的威名,可你的村子被直军横穿而过,你被抓了壮丁,你是不是得充了直军?”被他一问问得语塞了,“你想跟随谁又有什么用呢?命运如此,你想又有什么用呢?”
我用脚尖在地下画了个半圆,也没能想出反驳他的话,因为这话同我那天游行的时候想的是一样的,被命运所裹挟的人,无论后人看着或悲或喜或滑稽,当时当世选择的余地却是小之又小,“那就没有旁的法子了?”
“可能也有。”他想了想,“等你到了一定的境界,有了点选择的余地的时候,直接回头是岸便是了。”
“要到什么样的境界呢?”我刚问出口,后面小艾姐已经走出了院子四处寻我呢,我才惊觉出来已经好一会儿,“我先回去了。”回望的档口,看见他又点燃一支烟,站在那土墙坍圮的一处,远处隐约还传来几声狼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