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黑色的轿车一字排开,等在火车站外,却没料到走的时候这样狼狈,可以用仓皇出逃来形容。
电报是给小艾姐的,被于鸿抢了先,只两个字“速回”,小艾姐也和于鸿一样青了脸,嘱咐于鸿去每个人分配的去处通知,赶紧回宿舍,收拾行李,晚上七点在这场地中间集合,她自己大着个肚子,却执意一个人出门,不肯我跟着。
“南京来的电报?你怎么脸色不好?”见于鸿愣愣站在我们桌前,往日活泼劲儿一去不复返,我心中担忧。
“商务局有人家住在火车站旁边,站内站外已经重兵把守,被军方征用,听说普通旅客们只得在外头候着,连坐也没有地方,所有的行程都被无限期延后了。”他语速极快,脸色又变得煞白,“这是大战在即的表现,我们,我们可能回不去了。没想到这么快。”
我心里一沉,去年游行的时候只觉得热血沸腾,可却没有现在这样真切的感受,身临其境,原来是这样压抑。
于鸿帮着我收拾起我们房子里的行李,好在天气与我料想的全然不同,一个箱子的衣服动都没动,现在倒也省了事儿。
空出点时候,我和于鸿到鼓楼顶上待了会儿,才发觉这日间坦荡大气、夜晚华丽绚烂的城市在我中枪休养的这几日中成了一座肃杀的古城,棋盘般的路上行人匆匆、低头赶路,许多沿街店铺贴上告示关门大吉、更有甚者几个门板都是歪斜着没有闩好,全城唯一人头攒动的地点就是粮店,远看还有很长的队伍,从队首慢悠悠走开的人或抱或掮,亦或是直接挑着担子,满满当当抢购了米回去。
“听说经历过二虎守长安的,大多不愿意在留在城里,不想再经历一遍,远处原上有沾亲带故的,都带了不少家当去投奔了,剩下无处可去,舍不得一点家私,或者是侥幸的人都在往家里屯吃的。”于鸿撑着墙,满眼的彷徨。
我想开个玩笑,他爹帮他关系找得好好的,就在南京里头学习,他非不听话,这下落在这种境况中,太浪费他爹的苦心了,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便没有开口,不知此时他心里作何感想。
回头看看,我们院子里,行李都堆在地上,看来其他人都收拾得差不多,我俩急急往回走,不敢耽误大伙儿的时间。
小艾姐立在院子里面色凝重,“特殊时期,大家伙儿吃点苦,行李自己拿着,我们先上火车站外头看看,我有官方文书,能进去最好了,不能的话……我们边走边看吧。”她赶在情绪低落下去之前故作欢快地结了尾。
借着暮色,我们发觉火车站外头几百米的范围内全是或站或坐,甚至躺在地上的旅人,因为火车站外头一圈荷枪实弹的人,这一群被耽搁的旅人连句怨言都不敢发,只闷闷待在那一处,望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或是了无生气的火车站里。
站外旅客不得进,站里的火车却很繁忙,汽笛的声响不绝于耳,由远极近呼啸而至,仿佛要冲进人群般,又或是愈行愈远,就像再也回不来的样子。
小艾姐带着两个男生,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两个军装的人拦下,小艾姐掏出的文书直接被掼在地上,于鸿弯下腰拾起来,话也没有再多啰嗦一句,三人便转身回来了。
“这里已经不能待了,走,我们出城,夜深之前一定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没人说一句话,大概是大事临头,都默不作声地跟在背后,我挽着小艾姐,心中一片茫然,一如此时眼前的情景,越走越窄的乡间小道、愈渐稀疏的农舍,幽深阴暗的森林在我们两侧,不时一阵风吹过,“哗啦啦”似有队列穿林而过,细看却连鸟也没看见。
“听说附近都有军队洗劫路人的,东西抢了就罢了,临走看那人不顺眼,上了刺刀捅两下都是有的。”不知道谁开了个头。
“闭嘴,你们谁要说这种话的,统统给我闭嘴,趁早别说。”小艾姐突然的严厉震慑住大伙儿,果然,鸦雀无声也比这种骇人听闻的话题好得多。
当最后一点霞光沉下,我们惊奇地发现远处的低洼处有灯光闪烁。
“快到了,前面是桐枝村,今晚我们在那里歇下。”有小艾姐这句话,大家有了底气,步子也快了许多。
下坡的路被我们走得尘土飞扬,这村子虽在低洼里,却又堆高了几米,四周一圈矮墙,一处有个门楼子,靠着一棵参天古柏,算是村子进口。
农人们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则,此刻村里甚是冷清,连应当喜欢流窜的狗也不见一条,只有周围矮墙纸窗里印出的煤油灯影宣告着,这里是有人在的。
饶是这样,小艾姐却一点也不迟疑,带着我们进了村,右拐再左拐,绕过一个古井,直接进了个稍宽敞的大院,里头一个扎头巾的老农迎了出来,“来六个人,我先引你们到别处住下,这里住不下这么多。”
小艾姐点了几个人,此刻也没有人有心思唱反调,都是照做。
我和小艾姐同这家女眷挤一个屋子,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脸蛋红通通,见我们进了门,只一个劲儿地笑,给我们让了地方,也不说什么话。在这种诡异的情景下,大家似乎生出默契来,无须多说一个字,一切都井然有序。
吃过一碗面,我一个人走出房子,小艾姐说,这样的村子是顶安全的。我走到东面的土墙边,望天上半轮明月,冷冷地照着人间动荡。
这土墙真不知道有什么用,单这东面就有几处坍圮的,大概给村中人心里上的安全感是无懈可击的,仿佛进了这个墙,便如进了金钟罩,刀枪不入。
“别站太久,这村子周围有狼。”我背后传来沉沉一声,我慢慢转过头,程昊霖背手站在我身后,我有点害怕他是不是还拿着一把枪,他却冲我一笑,“冷伊,肩膀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