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世界就这么大,当太多的人一下子闯进来的时候,并不是总有些人预备要离开,那么就注定了你的生活会发生形变,连同你的心理也在潜移默化。对,心会变形,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你的意识形态就不一样了。
堇昔的毕业论文开头这样写道,这也许与她要表达的意思背道而驰,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一开始,堇昔就没打算过要给贺舒言买什么年货过节,她不想也觉得麻烦,倒是在放连郁春假时收到了他送给她的好几瓶上等佳酿,而她意思意思地还是封了连郁一个红包,那还是席向阳要求的。连郁说,他等着也给她封红包。她没听明白,但也没问。
这些天都灰蒙蒙的,空气也干燥得像什么是的。一大早,堇昔好说歹说才送走留宿一夜的准备重获新生的筱珈,她不情愿地说要去酒店拿车再回家。
堇昔到学校最近的花店挑了把鲜花出来,一扬手坐进一辆taxi,还把手机关掉。
“佛山公墓,谢谢。”
一路堵车,及至出租车开到郊区才渐渐地没那么多车,到后来连车的影子都没了。堇昔一路看出车窗外的天空,没有什么表情。到了之后,也是默默地走那条长长的石阶路。终于慢慢地走到一座墓前,缓缓放下鲜花。很久才说话。
“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欢花俏的东西,不过这花挺美的。”堇昔轻轻跪坐下来,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黑白相片,“趁还没过年,我来看看你。爸爸,你有没有怪我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才来看你。”
半山的墓地,风肆虐地吹,冷冽而阴寒。
好一会儿,堇昔从袋子里拿出一壶酒,“你最喜欢的烧酒,最年老的,也是最后一壶。
“你说我该挑些什么话跟你聊聊,能说的好像很多,不能说的也挺多的。不过,你是别指望我现在会跟你说我的烦心事了,以前我一心烦都是找周零那蠢女人泄气的。我今天来,只是想安静地和你说说话,你别不愿意听,就行。
“三年,读一本科,我还没想好拿到文凭后是直接工作还是接着去考研。你也别怪我胡闹,现在我开的那家酒廊生意还挺不错,奶奶也说支持。我说过只要我乐意还真给你开个酒吧让你喝个够,我兑现了承诺,是你自己先走了,没福气去坐坐,当个败家的酒鬼老爹。
“你说你以前也不喝酒,烟也抽得少,都是你那脾气给闹的。可我这做女儿的也不知你脾气怎么就那个样子,一怄气就是十几年,你向她求求情就很为难了?可你什么时候求过什么人呢?”
有那么几分钟,堇昔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其实今天我来,就是想问你……如果,我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要不不理我,要不就朝我发脾气?不过我想,不管你应不应,我都要知道当年那件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案子过后妈妈就要跟你离婚,为什么之后她得了艾滋,为什么姨丈也失踪了。”
堇昔调整了下呼吸再说:“不要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事情能连贯起来,对不对,现在我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而你要知道的,也是最重要的,那些事情从我身上带走的所有,我终究要清楚,隐瞒,掩饰,我不肯,也绝不答应。”
她的心有些抽痛。很久不这样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妈妈她现在很不好,看得出来,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可我……”堇昔扭头看向远处,才肯让眼泪流下来,安抚着胸口喝了几口呛鼻的烧酒,“你说,她是不是也很快就要走了。那在她走之前,我是不是更要知道一些事情?爸爸,不要怪我不孝顺,人总是要有点牵挂的,你在那边别等她,让我再好好疼她些日子……真到那时候,我再好好送她走……”
堇昔坐了良久才站起身来。
“这天太冷,我就先回去了,等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如果,你也想见她,记得告诉我,我陪她一块来。”
堇昔离开公墓的时候是下午,天还是一片灰蒙。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摸了口袋发现居然没多少钱了,估计是刚才给车费时给多了。
没有法子,她看了看路的方向,慢慢沿着边上走,冷得她只把围巾勒得死紧。不一会儿找到一个公车站点,堇昔小范围内来回地走,腿都冷麻了。
有没有看错,BMW,那一串六啊八啊的数字,竟那么惹眼!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堇昔站在车边感受着宝马车上散发出来的余温,惊讶地问寒亦宇。
“凑巧,和你挑了同一个时间来看望老师。”
“我是来看爸爸。”
“……刚下来?这会儿怎么在这里?”
废话,没有车让我回市区啊。
堇昔的忸怩在寒亦宇眼里有些逗,但他还是说:“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别走没影了,我看完老师就回来。”
堇昔目送寒亦宇的车子远去,她还是瑟瑟地站在破旧的公车站点。围巾被风扬起抚摸着脸庞,眼神无奈,现在,有另一个疑惑被提了上来。
如果不是巧合,她是不是要等很久才能回到市区?坐在车里堇昔时不时问自己。矛盾的心理。
“又失神了,小姐。”
“嗯?”
“今后,别喝那么多酒了,伤身。刚才在公墓,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嗯。”
“午餐时间过去那么久,你有没有吃过东西?”
“你见过跟死人抢东西吃的吗?”堇昔看出窗外悠悠地答。
“你对老师很没有礼貌。”寒亦宇有些责备的口吻。
堇昔交握的双手掌心有些虚汗,呼吸还算平稳。车外的景色依旧是萧瑟一片的荒凉。
“为什么要挑今天来公墓。”
“没怎么,反正就是在过年前来看看。”寒亦宇注意路况,答。不久车子转了个弯。
“哦?喜欢过年吗?”
“一般。”
“一般和谁一块过年。”
“家人。”
“家里有多少口人。”
寒亦宇不可思议地笑答:“四口。”
堇昔抽了一张纸巾握在手心。很好,目前算是答得迎刃有余。
寒亦宇车子开得不快,“我发现你今天说话好奇怪,这么跟领导说话。”
的确,车内的氛围有些不对了,堇昔感觉得出,是自己的问题,但她在尽量控制。
“那你觉得我这个助理怎么样。”
“还可以,不算太笨。”
“决定正式聘请了吗。”
“如果我说,有这个打算呢,你还另谋高就吗?”
堇昔答得令人满意,之后问寒亦宇的几个问题都有问必答。她用手指轻轻拂过刚才被风吹痛的眼睑。
“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很小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一阵突兀刺耳的刹车声——
“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多小的时候……”堇昔的目光从车外移到寒亦宇身上,再次重复地问。
堇昔心里有些颤栗,寒亦宇,这次,你反应太迟了。
“你……”
“你让我帮你整理书架那次,我在你书桌上看到了我拍的照片。如果我没记错,那张曾经获奖的参赛摄影作品是我在前两年寄给一位网友的,我想,那个网友就是你,对不对?上面还有我做的印记,到底有没有那么凑巧,一直给身在海外的我那么多帮助的好心人——H——就是你寒亦宇。我着实没料到,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你刚上中学的时候,到我家请求周老师授教的孩子,那个男孩就是你吧?高中,时不时来我家窜门的那个周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你,对不对?”
寒亦宇胳膊肘支在窗边,一手还是放在方向盘上,眼里有些隐忍着的苦涩,嘴角也残留着苦笑,听他沉声说:“原本,我还在等,你究竟要多久才能承认早就认识我。”
而堇昔却用一种惊慌的神色盯着他,寒亦宇依旧目视前方。有交警过来。
“这位先生,这里不允许停车,请你马上把车子开走。否则……”
没有否则,寒亦宇已经重新发动了车子,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还好没有到市区,车辆不算多,要不这春运在国道上停车,事情不小。
车内一时的沉默,重重地缠绕在两个人之间。
看车外的天空慢慢暗下来,堇昔轻叹了口气。
“之前我的确不认识你,只不过是你,是你一直在不停地提示我,你我早就有过交集。”
见寒亦宇不作声,堇昔又说:“我给你泡茶,你喝得不高兴,转过头来教我怎么泡,很好,那种泡茶方式我只在周老师那里见识过。你送我钢笔,在我生日那天,那支老式的黑色钢笔在市面上是早就停产了的,而周老师和我曾各有过一支一模一样的,但我的那支被我弄坏了。江家喜宴那次,你故意提醒我说,你曾多次拜访过周老师,其实那时我才真正知道你是他的学生,还是那个让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学生。说到红糖姜片粥,没几个人知道我喜欢喝的,那天早晨我说要点海鲜粥,你生生让店铺老板换成了红糖姜片粥,米还要用糯米熬,但你不知道,周老师过世之后我就没再喝了。我不知道自己乘夜车从临市赶回来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当初我找不着工作,贺舒言早就想好把我推荐到你们公司……”
进入市区,寒亦宇突然笑出声来,减慢了车速,“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需要明白?”
听那笑声,堇昔愀然,弯腰揉了揉双小腿,但又很快换了种可笑的口气说:“让我再猜猜。”
“请说。”
“你和我妈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不是我妈和纪允认识这层关系才推我到你们公司干活的,对吧?而我能在你手下当个小小的不称职的助理,是你自己的要求,对吧?可是,我和你真的有那么熟吗?”
堇昔起身坐正,看向寒亦宇。
此时,寒亦宇那静如深潭的眼眸中灵光闪烁,是的,他笑了。笑堇昔的不成熟。
“你可以先这么认为,我们尚且交浅言深。”
***
夜半醒来的时候,时针指向时刻四。天还是黑的。
堇昔感觉自己是睡得安稳的,现在头不痛精神也好。没了睡意索性起来套上件外套到厨房给自己泡上一壶花茶。茶壶放在茶几上,白瓷杯空荡如也在一旁。坐在客厅的一角,正对窗户,整个屋子只有餐厅的壁灯是亮的,经过点儿距离洒了一些微光在堇昔身上。
因为没有拉上窗帘,所以只要堇昔一抬头,便可以看见满是浓黑的夜空。而远处不知是哪家的灯火照了那么远,还是哪一处的笙箫依旧欢愉,以至于点亮了黑暗中的一个焦点,落尽了别人的心里。好像一切都那么安祥,如猫咪的呼吸。
凌时曙天的皎月,每过一刻钟,便消淡一点,再过一刻钟,便又消淡多一点。淡云悬空,经久不动,软软的,柔柔的,染上稍弱的黄光竟显得正散发着暖意,在这个霜寒冷清的早晨。天际如此辽阔,视野中,皎月最后隐没进了碧蓝的天幕尽头。
当光芒最初照射到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时,堇昔才发觉自己已抬头远望许久了,也不知墙上始终的秒针单向循环转动了多少圈。站起来走近窗户趴在玻璃上,呼了口气,又擦干净,在迷离的眼神中透出琉璃的目光,眨了好多下眼睛还是涩痛到不行。
外面下雪了,入冬以来第一场真正的大雪。而且,雪后晴天,很难得。曙光刺破苍穹,放眼远望,白皑皑的一片连绵的雪,悄然地覆盖了整座城。堇昔就是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六楼的视角,可以看到别的房顶上有些鸟儿出来觅食,偶尔几声清脆的悠鸣打破大雪过后清晨的宁静。更多的,是远处,再远处看不到顶的高楼大厦。
她要守信,今年第一场雪要陪母亲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