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郁,你就不知道了,这里的设计都是她自己捣鼓的,就差没亲自动手了。可我觉得画也不错啊,如果能让老太太画几幅装裱好挂在这儿,能卖钱,真的。”
“她肯定会拿墨汁泼我——作贱艺术。”堇昔转过身子对着郑斯颖,用食指按着太阳穴微眯着眼,无奈状。
“我也觉得在酒廊里拍出几幅大作,随便顾客喊价,价高者得,很不错。这叫做‘神创’——神奇的创艺的简称。”连郁帮腔嬉弄道。
堇昔撇撇嘴,没有继续玩笑,“当然了,也不是没有画中意境在这些设计当中的。看看这里其中一些座椅,那,靠玻璃墙摆放着的那些玻璃桌的配椅,还有吧台那边其中的两张,椅脚都是老年树根适度弯曲特制而成,坚实而耐坐。椅脚表面的涂饰就是简单的水墨画,我照老太太的设计做的参考。”
“哎哟我怎么说呢,刚才坐上去的时候我还想着这不会是啥古董吧,椅面还有些精致的镂花,万一给我这么一坐坐坏了可赔不起。”郑斯颖老不正经道。
“坐上三个你也不一定能坐得塌,你以为那是豆腐制品?”堇昔轻笑一声,说。
郑斯颖随手把近身的一张椅子摆弄着来看,还用手去摸了几把,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在椅子上找出哪怕一丁点儿的瑕疵。最后好端端的一张椅子被她横在走道上的柱子旁边。
“偏执狂,职业病!”堇昔没好气,走过去一手把它摆正,顺势坐了上去,把刚才郑斯颖给她拿的手袋重放到桌上,“你把它躺地上干什么?虽说是木椅,还不如说是树根椅来得确切,原生树根加工成品。凭此一点,就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首先,取材难得。除开椅背是各张椅子有各张的特点,每一张的脚都得差不多样子,宽度,高度和硬度上十分挑剔,又要尽可能符合原生态,技艺要求也不低了。其次,量身定做。不论是椅背上,面儿上的镂花纹饰还是椅脚上的手工画,都是独此一创,独此一批,就那么二十四张,多一张都难得。除非高仿,否则别家绝对没有。”
“乖乖,你砸了多少钱在这些椅子上?”郑斯颖捏拢着下巴,目光有些许犀利。
“画是我画的,不算钱;镂花的木工师傅是老太太友情介绍的,如此精湛的手艺按时算费也不是很高;厂家只提供了木材,技术工,场地,以及最后一道工序:上釉。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两万八。”
连郁早就走过来就旁边一张坐下来,端详过了才说:“这种东北兴安岭才有的树的根,很值了。如果按你所说的那样耐用,再多钱你也不会亏。”
“适量投资,环保且价钱也合理,反正这钱可以从今后的生意中赚回本。不过全场都摆着这些椅子,难免单一了,所以我象征性地在吧台也放了几张高脚椅。”
“那你是不是该给大姨去一张花费结算清单。”
“她说没必要。”堇昔的神色有些微妙的淡然,难以察觉。
恰当的端口,连郁突然转换话题。
“是不是缺点什么?”
堇昔顿生惊愕的喜悦被手机短信声生生卡掉。一旁的郑斯颖也许没注意连郁问什么,倒是说了她想说的。
“阿郁,你自己说吧,需要多长的试用期。”
“我来定?”连郁痞笑着,“如果我来说的话,一天也不必。”
“这不行,我这个中间人不好做,咱家堇昔可不喜欢太横的人。”郑斯颖毫无牵强,留足余地。
堇昔把弄着手里的手机,闻言抬了下头,“别扯上我。”
“哟,这小鹿自己倒是横起来了。”
堇昔挑眉,“我还没有说完。连郁你说直接跳过试用期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一个人照料完前前后后的工作……”
手机里又来了一条信息,堇昔并不喜欢和别人发短信,近日来收到的所有短信只有很必要她才直接回电话。对于她这个如此惜时的人,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事她是绝不拖沓,浪费时间哪怕是几分钟发几条短信的。
“我是考虑到生意刚起步,不会太忙,我也不希望一开始生意就火爆。所以,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如果不行,下了班我过来,也会帮你忙。”堇昔说完看向桌对面的连郁,余光瞥见,斯颖狡黠一笑。
“工钱加倍。”连郁淡淡地说了几个字。不像是不愿意,但也没有很在意。
“不行,”堇昔低头了又抬头,“我意思是,不给你固定的工薪。”
郑斯颖走到一边接手机,堇昔看她来回的侧影有些慌乱的淡定,对坐在面前的连郁解释道:“按每月的纯收入抽成付给你工钱,两成半。”
连郁站起来顺手整理了一下风衣领,回身一把拉开仿古的暗色纱帘,冬日的夕阳照射进酒廊里,街上的行人来往如潮,没有开窗,嘈杂声好像就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比起依稀可闻的门口外的脚步声更让人挠心。其实这里的隔音很好的,就不知堇昔内心此刻为何竟有些烦闷。
“好。”他说,侧站着对她说。
堇昔抬眸看到的只是连郁临街而站的剪影,逆着光,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柔和的光线点亮了琥珀色的眼瞳,迷离的眼神背后隐透着得意。他一个整理衣服的动作她就知道事情正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去,他一声坚定的答应更合了她的心思。
生意盈利多少她不想去预测,酒廊可以做得起来这是肯定的,她自信。而没有把握的是刚开始能赚多少,与其每个月都支付他固定的工资,还不如在盈利的浮动中确定支付的能力,就赌他敢不敢接受这么一个进退有余的条件。其实她是把能力定位于他,赚得多,他理应获得的就多,若不然,她自己也亏不到哪里。谁不想赚钱?她果然没猜错他的确笃信自己的能力。同时,她也需要这样的人。
“我有事得先去处理,回头咱们一块吃晚饭?”郑斯颖接完手机后回来说。
“不用了。你忙你的。”堇昔摆手。
“那,行。你们自个儿约个时间,到事务所签份劳动合同。”
“合同的事,我自己看着办就可以了。”堇昔停了一下继续说,“倒是你,差不多到点了要记得吃饭,别喝太多咖啡。你有零钱吗?”
“没有,怎么?”郑斯颖皱眉,好像在检查包里的东西是否齐全。
“想你也没什么时间上餐厅刷卡,三明治,方便面吃多了不健康。”堇昔从口袋里掏出50块,“够你吃一顿简单而又营养的晚饭了。”
“啰嗦,”郑斯颖拿了钱,留下匆然的背影,“连郁你帮我把堇昔送回家啊。”
堇昔无奈看向连郁。
“别拿这无关己要的表情看着我,就算她不说,送你一女孩子回家也是我这大男人该做的。”连郁摊手耸肩,尔后从窗边走过来坐下。
想法独立,行事风格毫无拘谨。堇昔淡笑,心里再次评价这个初识不久的男子。
看着桌上被缩小的影子,堇昔戏谑道:“你能有多大?看不出只有23。”
“多少也不会比你小,23又怎样?!”见堇昔不屑也不搭腔,连郁好似也感觉到这话太没营养了,低眉又说,“刚才我问你,是不是缺少些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这酒廊,少了些东西。”
“怎么说?”
“大致看了下,装修得的确够味道,就是少了点什么。”
堇昔笑得好看极了,笑得连放好手机的手都有些颤动。
“跟我来。”
连郁跟在堇昔身后走到另一方的卡座,看着堇昔在其中一张矮型的桌面底下摸了一下,听她说,“光影涂鸦,奇特的视觉艺术。原本是应用于摄影技术的,不过向厂家提要求,也还是做得出来。我之所以让你来看看这个,是因为我也觉得这酒廊的确是缺少了某样东西,实属那种点睛的关键,可是我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来——这里,到底缺失了什么。”
连郁看着四方的台面还镶嵌入一块四方的玻璃,颇具厚度的玻璃经特殊处理过的光线,图案变幻后更有奥妙,不禁说道,“少了样可以动的东西。”
“那是什么?”
“这可得你自己说了算。能动的那么多,你不就是一个了吗?”连郁在沙发上坐下来。
“按你这么说,我只要把你丢在这里给我卖力工作不就能补上这个小小的缺憾了?”堇昔又摸了把桌面底部的调节器,玻璃面的图案又变换成另一种图饰,亮度不大,却也应了那个“暗中偷光”的玄妙!
冬天的黄昏总是别有一番韵味,堇昔和连郁走出“宅客”,橙黄的夕阳暖色了整条商业主大道。在堇昔眼里,这就是一幅流动的画卷,遗留过去与描绘未来,在这条街还是以前那般模样的时候,有她所珍惜过的记忆。
连郁说要请堇昔吃了晚饭再送她回家,在于感谢她给他这份工作,堇昔婉拒,但要了他的手机号。连郁也爽快,没再进一步要求,约好下次再聚,详谈工作细节。
***
是夜。
因怕影响到第二天的精神状态,堇昔点上了香薰才躺到床上。翻来覆去过了许久,才渐渐睡去。
昏昏沉沉,眼前黑白一片,有人在说话——在梦里。
男人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嘲多于斥责。
女人答:“没有什么为什么。”
听似低沉的语音,有些急促,亦有些轻缓。
“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你还要这么执意?”男人又问。
“无关偏执。事情只能如此。”
忽而,本是有些安静的背景下有些躁动,好像是一只茶杯重掷到木质的桌面上。一个老人的声音闯了进来:“你自己决定好了就好——也没人拦着不让你走。你伤得我儿子还嫌伤得不够?——你也不用再挽留她了,想必她也活不长了!——但是,你不能带走我孙女!”
“我没想过要带走她。”许久,女人才说出这句话。
这是怎么了?汗水沿额鬓流下,紧蹙的眉头,干燥的口腔,堇昔下意识地想捂住胸口,她又看见那一幕了……
小小的她就蜷缩在客厅沙发边的角落里,看着父亲依旧望着敞开的大门久久而立,好似一下子就那么疲惫不堪一样。那么无助的一个男人,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奶奶似乎还有些火气,硬拽着她起来的手劲那么大,抓疼了她的手腕,“走,跟奶奶走,去奶奶家。”经过父亲身边,她站住了,“你没瞧见她刚才那么绝然吗?人家大小姐的,行李早就送回娘家了,现在只不过是知会你一声,情面淡薄,情面淡薄啊!你就不能答应她?去律师所把离婚手续给办了,有那么难?!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干干脆脆。如果你要怨,那就怨是我让她走的,这样你心里是不是就会舒服点儿,哼?!”
父亲满眼的哀怨,深邃而沉郁,好冷好孤独。那个表情如何凄楚,以至于一直影响着堇昔之后许多年。
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小到不知如何悲伤才好。后来堇昔总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