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吉
这是长江故道上一片广阔的湿地,沼泽密布,水草丰美,一群麋鹿正悠闲地漫步在芦苇和白茅丛中。
我站在高高的木制了望塔上,凝视着鹿群中那头正在分娩的母鹿。可能是水蛇或其他原因,湖中的水鸟突然大面积地飞起,惊鸣声让警觉的鹿群躁动起来。
母鹿生产受不得半点惊吓,否则就会难产。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于紧张和奔跑造成失血过多,母鹿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它的孩子,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毛色橘红并带着白色斑点的12公斤的小家伙,刚刚睁开双眼就成了孤儿。
为了纪念它的母亲,我们仍然把它命名为37号。
37号在栅栏内开始了它的年少时光。虽然吃的不是纯正的鹿乳,但它长得依然茁壮,短短的三个月,体重就达到了75公斤。野生鹿群在栅栏外呼啸掠过的时候,37号会沿着栅栏追逐,每次都滞留在栅栏的尽头,无奈地看着鹿群远去。
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决定让37号接受大自然的考验。
微风轻拂下的原野,一片金黄。冲出栅栏的37号迈着欢快的脚步向着远方的鹿群奔跑,急切而激动。
就在它接近鹿群的时候,一只雄健的公鹿拦住了去路。短暂的对峙后,37号还是倔强地向鹿群靠去。那头雄鹿也闪电般地扑来,悲剧在一瞬间发生,强烈的对撞下,37号的鹿角被折断,鲜血刹那模糊了双眼。
尽管我们选择在麋鹿野性渐弱的九月,把37号放归自然,但它还是倒在了同类的角下。我们马上对37号实施了抢救。
失去鹿角就失去了生存的武器,甚至比不被鹿群接纳更可怕。但要成为一头真正意义上的野生麋鹿,生存的考验它必须独自面对,别无选择,一周后,我们忍痛打开了栅栏。
秋末是麋鹿换毛的季节,水洼里、草滩上、芦苇丛边,鹿群聚在一起,悠闲地沐着日光。鹿群周围歇落着各种鸟儿,还有几只白鹳立在鹿背上,一动不动,雕塑一般。
在这恬静画面的深处,是37号孤单徘徊的身影。断角的37号一直游离在鹿群的边缘。有时候它会站在湖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对着那个没角的怪物,长久地发呆。而更多的时候,它都孤独地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鹿群,眼中满是向往。
冬天很快来临。寒风从辽阔的原野上扫荡过来,为了抵御寒冷,鹿群依偎在一个背风的坡下,相互用身体取暖。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的37号,试探着向鹿群靠去,因为太冷的缘故,雄鹿们懒得理它,它就一点一点地靠了过去。
为了保证在大雪覆盖下鹿群能够有足够的食物,保护区的同志在雪地里撒放了一些谷物和草料,而这些东西一直被鹿群占据着。37号一定是饿极了,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然贪婪地吃起了雪地中的食物。结果可想而知,它再次被驱逐,在土坡的另一面,37号睫毛上的鲜血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像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冬天真的很漫长,但瘦得皮包骨头的37号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随着春天的来临,它的断角也开始重新生长。
37号最终被鹿群接纳应该感谢那几只狡猾的狼。
那是又一个冬日里下着雪的黄昏,三只恶狼悄无声息地围来,它们忽略了鹿群外围的“哨兵”37号,发现危机的37号没有独自逃遁,而是纵声长鸣。
惊醒的鹿群开始奔逃,狼从草丛中狂蹿出来。眼见一只落后的母鹿即将难逃狼口,在这危急关头,37号冲了过去,一头撞去,那只跑在最前头的恶狼一下子就被顶到了空中,但37号还是被随后扑到的狼咬中了后腿。它就势一滚,又迅速站起,继续向前奔去,后腿上一大块肉被残忍地撕扯下来,在狼嘴中呼呼地冒着热气。
危机在瞬间终结。随着保护区同志的一声枪响,领头的恶狼应声倒地,其余两头儿狼仓皇遁入了草丛。
我们再次对37号实施麻醉抢救的时候,鹿群就集合在我们旁边。当37号忍着伤痛挣扎站立,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鹿群在鹿王的带领下,向它发出呦呦的召唤,声音充满了友善。
37号的伤恢复得很快,就是奔跑的时候有一点点的瘸。它蹦跳着,活跃在鹿群的每个位置。
由于长期的孤独和角斗,37号愈发的威猛,身上溢着雄性的光芒。三年以后,它用它的坚忍和强壮折服了所有的雄鹿,成为新的鹿王。
成为鹿王的37号,经常会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头上挂着一些树枝和鲜草,带领着它的鹿群在蓝天白云下漫步,那样子就像一棵会走的大树,让人忍俊不禁。
后来,因为工作的变动,我离开了保护区,再回来已是几年以后了。而我久久牵挂的37号却以标本的形式永远地站立在保护区的陈列馆里了。昔日的同事无奈地告诉我,尽管大家尽了最大努力,保证没有一只麋鹿被偷猎,但是由于生态的破坏,每年都会有一些麋鹿死于生态环境的恶化,37号就是因为误食了一只小小的塑料袋而死亡。
这个死因,有点滑稽,有点难以置信,却让我的心剧烈地疼痛着。37号这头孤独倔强坚忍的鹿王,没有死于天敌的攻击、疾病的折磨以及贪婪的枪口,却死于白色污染的包围。
它的头依旧高贵地抬着,80多厘米长的鹿角向上向后挺拔着,眼睛定格在窗外那它曾奔跑、战斗过的原野。
面对标本,我仿佛又看到了刚刚成为鹿王的37号,美丽的鹿角上悬挂着茂盛的藤草和鲜花,瘸着腿带着它的鹿群奔跑,眼神高贵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