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星
草原上的孩子不幸夭折了,额吉就要缝布口袋,把孩子装上。再装牛肉干、奶豆腐等好吃的,有的还要把孩子生前的玩具也装上。这样忙完了,才把布口袋小心地放至向阳的山梁,等待有灵性的神鹰或野狼带走他们。三天头上,阿爸和额吉骑马去山梁查看。若孩子没了,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番,祝福孩子来生长命百岁。若孩子还在,是要把孩子接回家的——阿爸要倒拖套马杆,额吉则把乳汁挤到孩子四周的草地上,边往回走边叫:“我的孩子回我家,来世再转我的娃,呼瑞呼瑞呼瑞……”据说,孩子嗅到乳香,灵魂就沿着套马杆的痕迹跟回来了,下一胎就是那个孩子的转世!有的人家不信,就悄悄用墨笔在孩子的屁股上点个墨点,转世的孩子屁股上就会长块胎记。阿爸和额吉一看,就知道接回了孩子,是要杀羊喝酒庆贺一番的。
这一年,巴林部塔娜的孩子高烧不退,医治无效,竟死了。塔娜的酒鬼男人在外场放牧,一年也就是春节才回家,都没给孩子起个名。
“可怜的孩子呀!”塔娜边缝布口袋,边流泪,“孩子命太苦!今世还没跟孩子处够呢!”塔娜往布口袋里装上好吃的和几件玩具,小心地给孩子穿上新做的蒙古袍,又用墨笔在他的屁股上点上墨点,才把孩子装入布袋,放在向阳的山梁上。第三天,塔娜独自一人骑马去山梁查看,一时大喜过望——孩子仍在,脸孔红润,小嘴嘟嘟着,和生前一般可爱。塔娜说:“孩子,你也没跟额吉处够啊!跟我回家吧!”塔娜解开前襟,用力挤着两个鼓胀的奶子。奶水似两条白链,溅湿了孩子的脸和四周的草地。塔娜倒拖套马杆,边往回走边叫:“我的孩子回我家,来世再转我的娃,呼瑞呼瑞呼瑞……”
塔娜轻声唤着,心里念着长生天的恩情,骑马沿路往回赶。谁知,塔娜只顾低头赶路,竟误撞巴林王的迎亲车队。护卫要鞭打她,巴林王却说:“大喜的日子,饶了她吧!”其实所有人都不知轿里接的是两人,新娘肚里早怀了巴林王的种。巴林王见塔娜面容清秀,心下喜欢几分,也知塔娜前几天死了孩子,莫不是长生天白送来一个奶娘?
塔娜这时才从接孩子的状态中醒转过来,连连对着远去的车队叩头,忽然又急急地叫道:“我的孩子回我家,来世再转我的娃,呼瑞呼瑞呼瑞!”
日升月落,不急不缓。塔娜惦着孩子,念着酒鬼男人,在挤奶、做奶豆腐之余,还一针一线地做好了孩子穿的蒙古袍,买了孩子喜欢的玩具……闲时,她看着蒙古袍和那些玩具,就有一抹笑绽放在脸腮上。
春节来到,却传回一个意外消息——男人酒醉围猎,坠马身亡。
空空的穹庐里,塔娜形单影只,对灯垂泪。四十岁的年纪里,失去男人,也再没有和孩子相处的机会啦!
巴林部部众见到塔娜,也都觉得她怪可怜。
王府的管家来找塔娜,巴林王要塔娜去王府做奶娘。原来福晋产下麟儿,却不吃不喝、啼哭不止,请下三个奶娘也哄不停。
塔娜抱过小王爷时,孩子抽搭几下,睁开眼睛,黑葡萄般的眼珠转来转去,瞅瞅王爷、看看福晋,最后盯着塔娜的脸,咧咧嘴笑出声来。王爷和福晋长叹一口气,也笑了。塔娜把乳头放进孩子嘴里,孩子大口地吃起来……塔娜悄悄翻看孩子的屁股,泪水扑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塔娜就在巴林王府做起了奶娘,还把先前给孩子准备的衣服玩具拿来。衣服小王爷穿着合身,对那些玩具也喜欢得不得了。
众人都替塔娜和小王爷高兴。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那一年,日本人来到草原。巴林王要卖草场给日本人,还未及向部众宣布,部众们就纷纷抗议。巴林王措手不及,只得改变了主意。巴林王连杀几个人,也没找到泄密者,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巴林王又要给日本人养马,把巴林部变成日本人的军马场。部众再次抗议,巴林王竟悄悄请来日本骑兵队,要枪杀巴图那几个带头的部众。谁知,巴图棋高一招,抢先带人夜袭了日本人的驻地和巴林王府,还绑走小王爷,扬言要王爷收回成命,否则杀死人质,投奔红军。
部众和王府剑拔弩张,巴林王顾不上查泄密者,急向日本人收回协议。
日本人不依,声言正调兵前来镇压。众人无计,王府里的空气也仿佛冻结住了……塔娜却要去和巴图谈判救小王爷。巴林王说:“巴图的条件我们答复不了,咋谈?”
塔娜还是骑马去了。
巴图说:“看你也是奴才,留你一条命,回去吧!”
塔娜义正词严地责问:“你难道要恩将仇报?”
巴图眨眨眼,惊愕着拜倒在地:“是你,是你传信救了我们!”部众们也相跟着道谢。
谁知松开绑绳的小王爷却甩开塔娜的手,冷冷地说:“没想到家贼是你!”
塔娜流泪,半晌方说:“家贼?那不是咱的家!你,你是我的孩子呀!”
“不,我是王爷的孩子!”
“你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吗?我抱你的那天,就认出了你,你的屁股上有黑痣啊!”
“你是我奶娘,还不知这个?”
“你那年离开我时,怕不好认,我特意一左一右点了两个墨点啊!”
众人惊愕不已。小王爷也愣在当场,他的屁股上确实一左一右对称地生有两颗黑痣。
“那年我接你回家,误入迎亲车队,才使你迷路去了巴林王府!”
“额吉!”小王爷紧紧抱着塔娜,泪流满面,“额吉你知道吗?王爷投靠日本人,是要毁了草原这个家啊!其实不是巴图绑我,是我跟巴图演的这场戏!”
塔娜破涕为笑:“孩子,原来你的心里一直有咱的家啊!”
饯行陈力娇老唐没想到唐茂田会贩毒。唐茂田是老唐的独生儿子。
唐茂田贩毒很特别,不贩海洛因、冰毒、K粉,专门贩从医院开出来的杜冷丁。这主要靠于苗苗的供应。于苗苗在医院里做护士,人长得好看,嘴巴也甜,和医生们混得熟;手又不黑,开出来的杜冷丁从来都不白开,都让医生们沾点好处。常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但不讨厌于苗苗,还很愿意帮于苗苗的忙。
唐茂田和于苗苗就这么走到一起来了。
这天唐茂田又去会于苗苗。他们在一家叫雪韵的酒吧见面,两个人在角落里一边喝酒,一边算着今年的收入。这一算,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的纯收入高达十万,其中还不算于苗苗贿赂医生的。
这十万于苗苗只得四万,唐茂田得了六万。冷眼一看,还是于苗苗吃亏了一些。于苗苗就说,如果再做下去,我要六万,你要四万,不然我们就对半儿分。
唐茂田说,你若要六万,我四万也挣不上了,你知道我给下线多少钱?光靠你自己,杜冷丁就成青霉素了,还能一支卖二百八十元?
于苗苗说,谁知道到底是不是二百八,三百八或是五百八都说不准。
唐茂田说,我还想娶你呢,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呀。
两个人喝酒,这一次,于苗苗又给唐茂田30支。
唐茂田拿着这些宝贝走出雪韵时,于苗苗刚好在卫生间。唐茂田酒喝大了,他想甩掉于苗苗,他怕于苗苗搜掉他兜里的钱。于苗苗每回都这样,都是趁唐茂田喝多时,在他的兜里大扫荡,因为这些钱是不算在账内的。
深夜的大街很静,远处有几辆出租车奔驰而来,可是还没到雪韵就被人截走了。唐茂田等了十分钟,也没有等到出租车,倒把于苗苗等了出来。于苗苗说,好哇,你想溜,我倒要看看你开溜有什么好处。
于苗苗不由分说就开始搜身。唐茂田也不反抗,而是借机去亲于苗苗的脸。他们纠缠在一起,没用两分钟,唐茂田兜里的五百元就全没了。
唐茂田望着于苗苗跑走的背影,他喊,苗苗,你怎么也得给我留点儿呀。
于苗苗权当没听见。
唐茂田没了打车的钱,只有徒步回家。这时候他的父亲老唐正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地找他。唐茂田从来不准老唐给他打手机,他和老唐的态度基本就是敌视,他反感父亲,当一回科长临到退休都没给孩子安排个工作。所以唐茂田不依靠他,唐茂田只依靠自己。
这个夜晚唐茂田确实喝多了,他把自己家的路线走反了。凌晨三点钟,唐茂田终于到家了。当他认出到了自家的院门时,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就一头扎在门前的一堆沙土上睡了过去。
唐茂田家的灯还亮着,老唐还在等他,老唐没有找到儿子就只有等儿子,儿子不回来他是睡不着的。
老唐睡不着,又闲不住,就出来攒沙土。这沙土是他们家准备盖门面房用的,白天被一群孩子玩耍,踩踏得不成样子。这会儿老唐想一边等儿子,一边整理沙土。
发现唐茂田躺在沙堆上,老唐的心忽然提了起来,他以为儿子死了。唐茂田不务正业,他早有察觉,让人弄死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
但是儿子分明是在喘气,老唐这才连拉带拽把他弄到床上。这时他看到唐茂田腰间的异样,仔细辨认后,老唐吓得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
老唐没有老伴,想和谁说说儿子的事都不可能,他只有独自揣摩,坐至天明。这期间,唐茂田一直没有醒,他喝得太多了,也走得太累了,他在自己的床上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
醒来的唐茂田首先想到自己的包,当他看到包就放在枕边时,他放心了。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唐茂田洗漱完毕,老唐已经把饭菜做好。唐茂田看到桌上放了两只鸡蛋,他们家平日谁都不爱吃煮鸡蛋,只有逢他和父亲过生日才偶尔煮上一两只。于是唐茂田想起这天是父亲的生日。也只有是父亲的生日,他才肯留下来和父亲共进午餐。
午餐进行得还算愉快,唐茂田和父亲都喝了一小杯酒。喝毕,老唐说,儿子,你替爸出一次远门吧,爸老了,有些事拿不准了。我去后院小卖店把你赊下的账还了,买票的钱就放在抽屉里,一会儿人家来取,别忘记拿给人家。
老唐说完,踉跄着出门,酒精让他的脸很红。唐茂田很瞧不起地瞪父亲一眼,他嫌他磨叨来磨叨去,都没说明主旨,都没说明让他到哪里去。唐茂田想,人可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此时的老唐站在长虹小卖店内,老泪纵横。
透过窗子,他看到一辆警车按约定从门前疾驶而过。老唐对店主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赖你们家的账了。
老唐哭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