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上空回旋着戏曲音乐,舒缓优雅的曲调,感觉有点耳熟,但听不出是什么剧种。
金小菊的房间布置得很整洁,橙色的落地窗帘,淡绿色的棉质沙发,书桌上没有电脑,四处摆着各种各样的民间泥人,都是戏剧人物造型。墙上挂着很多相片,也都是戏曲剧照,音响柜很大,透过玻璃门看见里面整齐码放着许多影碟,不用问,一定是戏剧碟片。我觉得自己不是走进了一个老姑娘的闺房,而是踏入了一座戏剧博物馆。
博物馆的女主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应该是看影碟吧,在院子里听到的乐曲声就来自这儿。小菊很安静,她皮肤惨白,短发乌黑,嘴唇倔强地紧闭着。她的脸上很干净,脸庞很柔和,一点儿也不像超过三十岁的女人,她穿一套淡黄色丝绸长裙,素雅,整洁,完全看不出她是……精神有毛病的人。
我们进到屋里,她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只是紧紧盯着我不放,我能感觉到她不露痕迹地蹙了蹙眉,冷冷的眼神中透出对周围一切的漠视,大大的眼睛并不灵动。
“囡囡,侬看看这是谁回来了?”父亲慈爱地说道。
金小菊直愣愣地盯着我,表情木木的。
“姐姐,你怎么连立维都不认识了?”弟弟在一旁提醒她。
“立维”两个字显然触动了她,她身体晃了晃,小铭赶忙扶住她。
“立维……”她终于张开嘴唇,声音有些沙哑,“立维……”又叫了一声,她父亲捅捅我的腰,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说:
“小菊……是我……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嘴里说着,心里一阵阵发虚。
“啊……”她大叫一声,仰面倒下,还好,倒在她弟弟的怀里。她父亲又轻轻推了我一把,我会意地向前一步,扶住了小菊的双肩,很瘦弱的肩头。
小菊睁开眼睛,又盯住我的脸庞,终于,她一把抱住我,在我肩头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没声音了,我感觉到肩头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她居然睡着了。
赵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旁边,她从我身上接过小菊,把她轻轻靠在长沙发上,并示意我们出去。出门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小菊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个婴儿。
离开小菊房间,金叔把我领到大庭院的一间大厅房,还没走到门口,我就闻到里面飘出的饭菜香,我的腿脚开始发软。
那间屋子果然是餐厅,红木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菜肴的名称我都叫不上来,吃进嘴里也分辨不出味道来,每一口菜几乎都是顺着喉咙直接滑进去的。
吃着吃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头看了一眼金叔,他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目光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我还是感到面颊发烧了。
金叔没怎么在意我的狼狈样,他喝了一口汤,笑呵呵地说道:
“很好很好,多吃点,年轻人,胃口好,令人羡慕得很啊,呵呵。”
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小菊就是这样,一旦情绪激动,就会呼呼大睡,有个心理医生朋友建议我,找个人代替小张,事情就会好办点……你别误会,我不是强迫你娶我的疯女儿,只是想请你暂时冒充张立维,帮医生哄小菊去香港治疗。”我心里一震,原来,我的工作是冒充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一个叫张立维的人。冒名顶替,过另一个人的生活……这意味着什么?失去自我,每天在谎言中生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爷爷去赶庙,我最喜欢到土地祠前看傀儡戏,锣鼓一敲响,那些木偶会说会唱,能跳能闹,锣鼓声一停,刚才还八面威风的皇帝将军,顿时失去了筋骨力道,哗啦啦瘫倒在舞台上。
我要做一只任人摆布的木偶吗?我的脑子在飞速运转,金叔继续说着他的计划:
“小伙子,我可以跟你签一个协议,只要你能哄我女儿到香港去,并住进青山医院,我愿意付给你五十万元。”
五十万!我,我父母,我尬公尬婆(湘西方言对爷爷奶奶的称谓)三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不过……我有一个疑问:
“送去医院……不能请医生给她打一针吗?等她睡着了……”
“不行不行……”金叔摇摇头,说:“小铭也出过这主意,被医生否了,医生说,一旦她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病房,精神会遭受很大刺激,很危险的,她这样的病人,凡事都得顺着她一点儿。小伙子,这样,如果你能留在香港陪她治病,每个月我付给你两万元工资,如何?”
“嗯……”我终于点头了。
吃过午饭,小铭让我在一份合同上签字,然后给了我一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两万元,你点点。”
我摸了摸信封,隔着牛皮纸,指尖也能感受到纸币那种厚实的感觉,手有点发抖,我有钱付房租了。
“下午你去处理一下你的行李,你以后就住在家里了。”小铭吩咐说。这意味着,今后我连房租都不用付了哦,真像做梦一样。
金叔拍拍我的肩膀,说:“如果我家小菊身体康复了,你们俩呢,啊,又能,又能这个这个……又能培养出感情来,那是最好的,那是我最希望看到的,哈哈。” 说罢,不看我的反应,他转身对儿子说:
“小铭,你先带小卢到他房间去吧,哦,不,小张,带张立维到他房间去,他太久没回家,怕是忘了路喽……”又转过头对我说,“你把身份证留下,我让人给你办赴港手续,最多三天就能办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张立维,这几天就请你试着与小菊沟通,争取她的信任,争取尽快说服她跟你去香港,好吗?”
我点头答应,跟小铭走出餐厅。
张立维是个干净整洁的男人,他的房间就如同房产公司的售楼样板房,睡床卧具、书柜书桌、电视音响等所有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座仿古建筑外形纯中式,室内却完全西化,连卫浴设施都有。小铭指指衣柜,建议我挑小张的衣服换上,“一定很合适。”他说,然后出去了。
衣柜不小,衣服塞得满满当当的,四季服饰一应俱全,我挑出一套休闲装换上,进卫生间照照镜子,发觉这衣服简直像为我量身定做的,就是脖子有点不舒服,似乎被个硬东西卡着了,我伸手一摸,哑然失笑,那是服装品牌标签,我挑到了一件屋主人从来没穿过的衣服。
扯掉标签,我走到书柜前,大失所望。显然,张会计是位很敬业也很无趣的男人,书柜里只有几十本书,无一例外是会计学、经济学类的专业书籍。
书桌上有电脑,我启动主机,电脑没设密码,里面除了程序文件外,没有任何私人文件,也许是重装后被格式化了,也许根本就是一台新机子,虽然主机后面连有网线,但是形同虚设,不能上网。
“张会计,小姐醒了,请你到她房间去。”赵嫂在我身后轻轻说,这位大嫂总是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小菊的房间空无一人,电视机、音响都关闭了,我不解地回身望望赵嫂,赵嫂指指里面:“在卧室等你呢。”说完转身,轻轻带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