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林白的第一次下山,但是是他第一次下山走这么远,而且不打算回来——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不打算回来。
所以他有点犹豫,有点彷徨,也有点紧张。
他是一个很念旧的人,他很舍不得离开在这世界上目前仅有的两个对他好的人,想到师父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师兄又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这俩个人怎么能真的在山上安居乐业呢?一定会有许多的麻烦与困扰吧?
在烟雨朦胧的山间小道上林白的内心想到了这里动摇了过很多次,但是最后他都没有回头。
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也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犹豫不定的人,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回去很没面子……
当着师父与师兄的面自己提出了下山,在泛滥地山雨之中郑重地道了别,如果这时候突然半途而废折了回去,林白觉得自己会很惭愧,惭愧到无颜相见的地步,而且师父与师兄应该也都会很瞧不起自己。
况且林白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少年心性总是有着对着外面广袤无边世界的无限向往,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
所以林白选择了继续下山,继续走。只是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依然充满了一种叫做愧疚的情绪。
“老家伙你可别老别死,等着我回来养老。”
……
……
山下是流民们居住的村庄,四周遍布着一块又一块接连不断的金黄色的麦田,有农夫在田地间挥舞着镰刀收割着饱满的稻穗,有农妇在溪边用木槌捶打着衣服发出好听的声音,这是一片安居乐业的画面,很安静祥和,却并不适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理想抱负的年轻人,林白是这样想的,然后在仿佛大地的血管一样纵横交错的田垄间一直走,直到走出村庄,然后又翻过了几座高山,跨过了几片丘陵,然后走回到了大陆腹地里人类的世界。
这已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林白走的风尘仆仆,一路上不知道看过了多少的高山大河,数过了多少的日出日落,直到他终于看到了一道城墙。
高大的城门上方刻着三个字:江林城。
这里是林白出生的地方,他在这里得到了一切,也在这里失去了一切。
这里也是赋予了林白血脉的地方。
血脉是一个人出生之时便被赋予的东西,会伴随着人的成长而陪伴一生,在身体里无限的轮回流转直到干涸流尽的那一天。
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每一个家族的特殊的烙印,是林白除了姓氏之外得到的最后的遗产。
所以他怎么能够逃避刻在自己身体里最深处的呼唤?
江林城还是叫江林城,江林城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江林城。
林白踏过高耸城门,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有些茫然的看着这座几乎陌生的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
白云千载空悠悠。
这是林白想到的小时候学过的一首诗中的一句,这座城市遗弃了那些破旧的老屋旧房以及粗糙的青石板路,承载着自己过往美好的回忆也随着那些古建筑一起消失殆尽了,除了天空上方那些飘荡着的云朵,谁还记得曾经的样子?
林白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在街边找了家生意繁华的纸马店,林白简单了买了些纸钱,然后又独自一人在城里转了一圈,才终于很庆幸的发现那家出名的酒肆还在,又买了些酒,然后朝着城外的某个地方走去。
虽然林白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依然肯定着那个地方不会变,因为那是一座乱坟岗。没有人会去和一群孤魂野鬼争地方,所以乱坟岗一直都会在那里。
找到一块没有刻字的墓碑,林白放下东西。这座墓与旁边的那些无人认领的墓很不一样,这里没有杂草,看样子是有人经常整理的缘故。在墓碑的前方,还插着几根烧尽了的香火,以及陈酒干涸之后的酒渍。
看来是有人祭拜过。林白有些疑惑以及惊讶,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
林家一共三千七百八十五人,确认死亡三千七百八十五人,这是那些人在埋葬林峰的时候林白所偷听到的话,所以不会有人活着了。至于为什么会落了他一个?他想或许是因为那天死的人太多了的缘故吧。
所以对于这存在的另外一个曾经前来祭拜过的人,林白一点也不关心他是谁,或许只是哪个突然心血来潮了的怪人,也或许是哪个认错了墓碑的白痴而已。
林家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是个无比确认的事实。
默默的点燃纸钱,插好香火,林白盘腿坐在墓碑前,看着这座没有刻字的墓碑,想到躺在这里的那位高大的身影,心头涌出许多难以言语的感情。有很多想说却又来不及说的话一起涌上了喉头。
“我回来了。”这是林白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很沉稳,话语里却有着无限的感慨。
“这座城市变了,抹掉了我们生活过的许多痕迹。”林白说的有些愤怒,像是很不满意如今的当权者所做的事情,又像是在和小时候告状一样希望面前的人站起来帮助自己。
只是如今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位无所不能的身影,而是一块石头,一座冰冷的墓碑。
“想想你也曾是堂堂上四境的一代高手,那时候谁敢违背你的意志?”林白笑了笑,显得有些无奈,“如今却躺在这座乱坟岗里和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为伍,也不觉得寒碜……”
……
“不过没事,我回来了,”林白燃尽手中的最后一片纸钱,站起身来,这句话的语气很是自信,但是在这样一位少年郎的身上却显得有些自大,“虽然我比不上以前,但是我会更加的努力。”
林白嘿嘿的笑了笑,弓身亲吻了一下墓碑,轻笑说道:“老家伙,看着,在天上好好的看着,看着你的儿子,看着林家的最后一个人,是要如何的在这个不公道的世界找寻公道!”
林白深深地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块空白的墓碑,想了一想里面躺着的那位与自己有着最浓厚的直系血缘关系的那个人,然后深深的呼出来气来,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身离开。
或许是因为情绪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烟不小心熏到了眼睛,总之林白忽然觉得眼睛里出现了一道虚妄的黑影,他仔细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眉头皱了起来,因为在视线的尽头确实出现了一道身影。
由于隔得很远,又因为那道身影是躲在一道浓厚的树荫之下,所以林白勉勉强强地只能够分辨出那里有道身影,却看不出大小,也分不清男女。不过隔了这么远倒是应该没有可能能够听到自己先前所说的话。
这样一想,林白倒有些心安了一分,说不定只是个路过歇息的路人而已,心怀忐忑的走了上前。
那道身影似乎也发现了林白的存在,转过身来,感到有些持吃惊,有点想不到一座乱坟岗里居然还会有人。
这是林白下山之后第一次接触一个有点可疑的陌生人,想到命运应该不会这么悲惨的让自己一下山就碰到了仇家被发现了身份然后横死在这里。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右手以一个能够最为快速拔剑的姿势握住剑柄,身体里的真元慢慢的沿着经脉流动,随时准备暴起,或者逃跑,或者伤人。
乱坟岗很小,林白很轻松的走了出来,来到了外面的这棵不知名的大树前,终于看清了这道身影,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女,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皮肤有些白,一头乌黑的秀发快要垂到腰际,额头的发梢遮挡住了好看的额头,容貌清秀,算不上非常迷人,却也值得让人多看几眼,尤其是额前有一缕火焰般的红色发梢竖在眉心之间,平添了一抹妖艳。穿着平常农家少女的衣服,一双空灵的碧绿眸子满是疑惑的神情望着林白。
林白也很凝重的回看着她。
良久,少女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是谁?”
林白挑了挑眉回敬道:“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