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很暗,若有若无的音乐在盘桓,摇曳的烛火映红了两张脸,两张不再青春的脸。郁金香形的高脚杯风情万种,一如当年的她,丰满的胸,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来点红酒吧,他说。嗯,她浅浅一笑。叫了波尔多红葡萄酒,产自法国罗思柴尔毛德木桐酒庄,两万元一瓶。
华贵的殷红色液体欢快地投向高脚杯,似倾诉,又似呢喃,爱情的气息氤氲开来,包围了她,还有他。
二十二年前,一本绿色的护照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他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澳大利亚,去继承远房叔叔的葡萄庄园。而她,则成为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他们都没有想到,今天会邂逅在这家酒吧。轻轻地摇摇杯,葡萄酒的香味弥漫开来。丝滑般的酸涩甜蜜掠过舌尖,记忆之门“呀”的一声被撞开,往事如公园里受到惊吓的鸽群扑啦啦飞过天际,又盘桓回原地。一边惊魂未定,一边却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觅食。
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一杯红酒下肚后,他说。
她仍是微微一笑,依然精致的脸,精致的皮肤。现在的美容产品真的太好了,像一把扫把,把女人不需要的黄暗斑驳通通扫进垃圾堆。但,这些有着太多雕凿的脸,虽然仍是冰肤雪肌,却也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年龄恰似计算机里的系统文件,虽然隐藏,却事实存在。说不上哪一天就会因为缺少金钱这个杀毒软件,系统瘫痪甚至崩溃。
你的变化也不大,她说,成熟而有魅力,简直是商业版的梁朝伟。
当然要忍不住心花怒放一把,他的眉尖挑了几下。年龄是女人的杀手,但对男人而言,就是优质葡萄生长所必须的合适的温度、阳光和雨水。当然,前提条件是男人必须有合适的土壤。正如他自己,因为在澳洲这块适宜自己成长的土壤里,他才成长为葡萄酒行业里的一匹黑马。她的赞誉让他周身通泰,也让他有些警惕起来。他长得不错,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也没必要招惹这个曾经的情侣。看她的装束,小日子过得肯定蛮滋润的。但如今小姐跟贵妇也没什么差别,他可不想一不留神就成了她的自动提款机。
第二杯酒下肚后,他的话多了起来,澳洲的气候、澳洲的风土人情成为他的谈话中心。她恰到好处地插上一句半句话,让他觉得她真的是一个有魅力的好女人,比如此刻杯中的波尔多红葡萄美酒。
第三杯酒下肚后,他们的目光都开始在酒吧逡巡。
在等人?几乎是同时发问。然后两人就都笑了,是的,在等一个人,故人。
故人的名字很熟悉,二十多年前他们的同班同学,已经是这座城市的父母官了。正说着,故人就出现了。
一番寒暄后三人落座,她和他都有些不满,原以为故人只接受了自己的邀请,没想到却是同时赴两人的约会。而她和他,都是分别代表各自的公司跟故人洽谈合作意向。他的不快还来自另外一个原因,原来她居然是葡萄酒行业“旧世界”的一方,是法国勃艮第的一家葡萄酒业集团公司的中方代表。勃艮第也好,波尔多也罢,都有着世界葡萄酒艺术的至尊地位。而他代表的则是“新世界”一方,虽然近年来市场份额蒸蒸日上,但也改变不了小家碧玉的平民身份。
暗香浮动中,杀机渐渐显露。她取笑“新世界”将酿酒当做一门可以投机的技术,无视其中蕴含的艺术品质。“旧世界”对葡萄产地的土壤、气候无比挑剔,并必须在橡木桶中发酵生产,而“新世界”则利用太阳能、化合物来平衡,并且在不锈钢罐里放上一些橡木片来降低生产成本。他则反唇相讥,说“旧世界”食古不化,不能适应现代化的竞争,孤芳自赏,难逃被逐出世界大市场之命运。
故人并不参与争论,将酒杯凑到鼻尖闻了闻,再晃晃杯,看了看酒的成色,而后缓缓抿了一口。这应该是一瓶1986年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吧?故人闭着眼说,按照葡萄酒的生命周期,它的适饮期应该是1993年到2007年,有点遗憾啊。
故人最后说,两位都是老同学,凡事好商量。我还有点事,两位请便。对了,你们的酒单我已经埋了,改天我再请两位吃饭。现在,我提议,我们将就着先干了这一杯。
故人走了,他跟她都有些茫然。记忆的一些碎片复又铺天盖地而来:在1986年的毕业酒会上,他们喝的都是国产的一瓶两元钱的劣质红葡萄酒。当时故人是班上的生活委员,来自遥远的农村。那天故人喝醉了,喝醉的故人吧唧着嘴反复地说,我靠,这辈子我的理想是,天天喝上如此美味的红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