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哼笑一声,睁开眼,想看一眼胡凤花,就放松去睡。结果一睁眼一转头,就对上两个乌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珠子。
嗬,吓得他蹭一下就从床上蹦起,瞪大眼。
胡凤花卧佛侧躺,头微微歪着,两个眼珠子睁得大大的,锃亮锃亮。
胡杰眉头一皱。
“醒了?”
是他吵醒了她?还是她其实压根就没睡着过?
胡凤花看着他不说话。
他眉头又皱几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伏低靠近。
“一直没睡?”
胡凤花还是不吭声,照旧看着他。
她这么不声不响就直勾勾盯着人看,说不。胡杰心里一阵烦乱懊恼,握着的手用力一捏。
“你说话呀!”催促。
“哥,我想生下来。”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
胡杰却像是火药桶被点着,砰的就爆。
“生个屁!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破口大骂,挥拳就砸在床上,离胡凤花也就三寸远。
他砸的用力,床垫都抖起来,把胡凤花跟波涛里的小舟似地漾了漾。
只是惊涛骇浪到了这个货跟前都化作微波涟漪,她是稳坐钓鱼台,毅然不动。
她还是要生,让胡杰气的胸闷。可转念想到这事刺激最大的是她,他又生不起这个气来。这气就化作一声长叹,从胸口憋出。
“你,别胡思乱想的,这孩子不能要。”说到不能要三个字,他就眉眼一狞,语气阴冷。
胡凤花却固执的很。
“不,我要生下来。”
“你不要命了!想死你就生去,你想死是不是?”好容易压下去的上来,胡杰动怒,爆喝。
狠狠捏着她的手,气的咬牙切齿。
人是盛怒的,心却是慌乱的。
生生生,生个屁。生了就死都不一定能生的下来,还生个屁。
他又怒又慌,又吼又叫,可那个货却还是风平浪静,淡淡然看着他。忽而嫣然一笑,半边身体一动,平躺,看着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句。
“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犹如重拳,亦是尖刀,重重砸,深深扎,就跟他那颗心过不去。
闷痛,刺疼,油煎火烹,生死折磨。
她,本来就已经死了。
死了,一了百了,了无牵挂。
可偏偏……可偏偏……
偏偏他们这群傻子痴人浑球,自以为是,又把人给弄活了。
何苦,何必,何为?
这到底怨谁?
自作孽,害人害己。
胡杰没来由的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全是毒,爱恨情仇,生离死别。这人世间的穿肠剧毒,他竟然不知不觉心甘情愿的一饮而尽。
现在这毒,发作了。
他可怎么办?
怎么办?饮鸩止渴,拖得一时是一时。
他扑过去,猛然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面对面,眼珠子对着眼珠子,狠狠的瞪。
“不要生,活下去。”六个字,牙缝里挤出,说的咬牙切齿,重如千钧,费劲力气。
也不怕她疼,两只手紧紧扼着她的胳膊,死死的,就如同要把她从黄泉之下拽回红尘俗世,抓住了就不能放手。
抓的这么紧,岂能不痛。但胡凤花也仿佛失去痛觉,任由他抓着。
她看着胡杰,平静的眼神渐渐升起迷惘。侧着头,呆呆傻傻的看着。渐渐的,眼里的迷雾开始消散。她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一遍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叫胡杰的男人。
她前世的哥哥,仇人,家人。然而现时现刻,他又是她的谁?
哥哥?仇人?家人?还是……爱人?
难道?原来?却是?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她都从来没这样想过。但这样的事却就这样发生了。
她突然有些慌张起来,眼神下意识的移开,闪躲。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或别人以为的那么没心没肺生冷不忌。猛的发现了胡杰对她的想法,她真有点惴惴不安慌乱不堪。就如同圣诞节收礼物,期望得到惊喜,却不料猛的打开发现对方把自己最珍贵最宝贝的送给了你。没来由的,一种压力,一种巨大的压力。
何况这个对方,竟然是胡杰。
这个讲原则古板人没老心已经是老头子,准备继承家业发扬光大光宗耀祖的好哥哥。
他一下子变成了妖魔鬼怪似地,还跪在她脚下甘当奴隶。她吓坏了都。
她心眼意动,胡杰立刻就察觉到,心凉。
原本以为她无所顾忌无法无天,自己这份心意龌龊也藏得好,就算真的有了那么一夜,彼此也可只当是荒唐糊涂被迫无奈,马马虎虎就混弄过去。反正她无忌,他无悔,闷声不响,了无声息。
到头来却蛮不是这么回事。
她发现了,她竟然怕了?
有没有搞错?她竟然还会怕?
她这样,她那样,她撩拨他,勾引他,陷害他,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她什么干不了。到头来,她竟然还会怕?
胡杰觉得自己真伤心了。
她怎么能怕。就算他怕了,她都不应该怕。何况他豁得出去,她竟然怕了?
一时气血翻涌,他气不过,他豁出去,他伸手把她避开的脸狠狠扳过来,逼迫她面对面。
“我不会让你死,不许你生,我不许!”
不管不顾了,她怕,由她怕。反正他是不怕了,上辈子搞不明白,这辈子不能再糊里糊涂。管她怕不怕,她都得受着。
要是平常,有人敢抓着胡凤花对她你怎么怎么,胡少爷非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外带一个夺命绝户脚不可。
可今非昔比,对着胡杰她却傻了。
她原以为只要是她自己的决定,胡杰就算是再不认同也会照办。他跟自己的感情说不出是深是浅是爱是恨,总之就是被迫绑在一起的家人。他有义务照顾她,也有权利管她。但他不会爱她,对她感情用事,对她丧失理智。
唯一的那一次,也是被下了药,形势所迫。
可是现在……说胡杰不让她生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她可想不通自己活下去对胡杰有什么好?可他就是要她活下去。
总不会是为了付出的那点钱和寿命?不回本他觉得亏?
搁她身上,还有回本的可能?现如今不应该是止损割肉的大好时机。
可他偏偏要准备一亏到底,亏到不能亏最好。
他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可他是胡杰,怎么能傻怎么能疯?
他疯了他傻了,他不理智了,她可靠谁去?
想到这儿,她醒过来,啪的一个大耳刮子甩过去,狠狠砸在胡杰脸上。
当时她真是急了,手势去的很重。
胡杰挨了这一下,脸被打的侧过去,身体却一动不动。
脸上热辣辣的,心却比脸更热,熊熊燃烧的爱欲纠葛,喷涌不止。这一个耳光,来的晚了。已经打不醒他,反而火上浇油。
缓缓转过脸,死死的瞪着她,目光何其凶恶,犹如三世的世仇,终于给他找到。
他咬牙切齿从牙缝里心缝里把威胁一字一句的挤出,说的异常费力。
“你要是再提生,我就让那个姓周的去死。你信不信!”
胡凤花瞳孔一缩。
“你要什么,我不给?我要你活着,你敢不给?”他眯着眼,凶恶异常。
胡凤花怕,真怕。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才咬人。这从来不吓人的人吓人起来,那才叫吓人。
他说的,她都信。
可是……
可是她也有她的情非得已无可奈何,不得已的必须。
想起这些,胡凤花伸手,握住那两只死死扼着自己的手。
“哥,我要生下来。”
胡杰瞪大眼,面容狰狞可怖。
可她不怕了,怕也不能退,面对面。
“上辈子,我什么都没留下。这辈子,你总该让我留下点什么。不然我两辈子,不是都白活了?”
她抓着他的手,越来越近。
“哥,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的毫无意义,我不甘心。我总得留下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死了。”
她说道后来嘶吼,手指掐进他的手背里,用力。
神情痛楚,不甘,纠结,毫无洒脱,绝不坦然。
她没心没肺,她无所顾忌,她浑浑噩噩,她醉生梦死,她潇洒无谓。
天底下哪有这等看得开的人?只不过是不知死期而已,就以为自己能潇洒红尘,游戏人间。岂料不过是被红尘游戏,被人间潇洒,茫茫然昏昏沉就死的凉透。纵然有万般不甘千般不愿,哪里还由得你?
再回首间,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白捡的。
还换了一副容颜一身娇骨,偷天换日,潇洒游戏。以前不敢想的敢想的,这一回统统能要。管你是娇娘还是帅男,手到擒来,何其威风。
可到头来,白捡的岂有好货。
五年,你不知道,五年就长。你知道了,五十年都嫌短。谁过日子还算计着自己什么时候死的?知道了死期,这日子就没发过。
人之所以能活得下去,皆是以为有未来可以期盼。知道了死期就如同没有了未来,她还活个什么劲。
她怕死,可更怕活的行尸走肉。
她爱游戏红尘,可到头来却只是被红尘游戏。
人活一世,大部分时间都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做的想的忙得,往往从来不是自己想要所求。只是被红尘玩弄,被形势所迫,被声色利诱,忙碌一生,临死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前世,他死的突然,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一世,还没活够,她就临死。死到临头,直面生死,她其实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两辈子,怎么都活的这么糊里糊涂?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不知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缺,所以可以挥霍。金钱,美貌,时间,生命,情爱,她肆意潇洒。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不要什么,就不要什么,别人管不了她,她也不去管别人。所以没心没肺,生冷不忌,无所顾忌。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金钱,是胡家的。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美貌,人死万事空,再美也经不起一把火烧。生命,死了就死了,哪里还有什么生命。情爱,情爱皆是空,今天爱你明天爱她,谁能保证天长地久。她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
她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
这人世间,说死了就死了。她死了,地球照转,日子照过,又有什么不一样。
白活两辈子,全是空。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总要留下点什么,证明她活过了。乃怕是继续祸害这个世界,证明一点什么。证明她的美貌,证明别人爱她,证明她曾经来过。
所以,即便是要死,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她现在不死,五年后也要死,就算五年后不死,难道还能五百年不死。终归是个死,那为什么不能再死之前,给这个世界留点什么呢?
留一个孩子,一个继承她的骨血的孩子。一个活蹦乱跳,会长大会老去会哭会笑会生会死的孩子。
她胡凤花曾经来过这个世间。
潇洒游戏,爱恨纠葛,撒手而去,留下一个纪念和证明。
证明她爱过,恨过,痛过,乐过,生过,死过。就算她死了,这个证明也会继续活下去,一代传一代,不穷匮也。
多好,多妙,岂能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