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狂笑,笑得伤口处鲜血四溅,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说:“我怀孕了,我觉得你在我眼前很碍眼,我想把你赶出去。我早就想把你赶出去了,不仅如此,我还想让你死。其实我记得所有的事情。我记得父亲与外祖母的私情,可是我不恨他们,我恨的人是你。我恨你怎么能做王妃,你抛弃了我,却成了王妃。你为什么不是生活在痛苦中?为什么生活在痛苦中的是我?你知道吗,父亲喝醉了酒就用鞭子抽我,外祖母总是咒骂我,这都是因为你。如果你不走,那一天你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们可以幸福地一起度过这十七年,一切会多么完美。”
其实我知道,生活是不可能完美的。
解忧和冯嫽飞奔而至,流太多的血使我虚弱不堪,我却仍然坚持着说完,“莲花色行刺母后,我为了保护母后而受伤,可是仍然救不了她。”
解忧看看地上的尸体,再看看我,然后再看看莲花色,她一言不发。冯嫽则道:“你有什么话说?”
她这句话是对莲花色说的。莲花色先是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道:“是的,是我杀了左夫人。”
接着,我便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一灯如豆。乌就屠坐在我身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忽显憔悴。他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询问什么。
他不问,我却要问的。“她怎样了?”
他先不回答,却审视着我的脸。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道:“她一定是疯了,忽然拿着剑刺母后,我想拦都拦不住。”
他道:“我本以为我很了解你,现在我忽然发现,其实你全不似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咬着唇不说话,毕竟想骗过一个聪明人是不容易的事情。
“她被关在宫中,应该还会再审问几次,我想她是难逃一死。”
我的手握紧,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后来我忽然想起我怀孕了,这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武器。于是我便提醒他:“我怀孕了。”
他说:“胎儿没事,但你要静养。”
他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忍不住叫住他:“你就不问我什么吗?”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我听见他说,“本来我想问你为什么,后来我忽然发现我并不关心原因。她已经离开王府了,你一切如愿,我只望你能够好好地生下孩子。如此而已。”
他一走,房中便只剩下寂寥无限。我怔怔地躺着,丫环们呢?怎么一个人都没进来?可是我不想叫人,我觉得那会显得我的心虚。后来,我的眼前逐渐模糊,我不知为什么原因而流了一会儿泪。
次日,我不顾伤重,亲自进宫打探情况。
密谈之时,只有我与解忧、冯嫽三人。我们三人相对而坐,总觉得气氛怪异,未曾开口,先沉默了半晌。
解忧忽然说:“怎么死好呢?”
我一怔,“什么?”
解忧忧郁的眉间浮起一抹尖锐的嘲讽笑意,“莲花色,应该给她选一个怎样的死法?我觉得这要问问你的意见。”
我打了个冷战,其实我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说:“可不可以不死?”
她笑笑,“她杀的是太后。或者她不死,你死?”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这算是什么建议,我可不想死,我还想看着她受苦呢!我说:“能否免去她的死罪,贬她为奴?”
解忧和冯嫽都看着我,冯嫽的目光仍然犀利得似能看穿我的心意。她说:“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惨笑,低低地道:“她是我母亲。”
暮云一死,解忧重新成为后宫之主。她是昆弥爱的女子,原来的太子妃,现在的左夫人也早便习惯了看她的脸色行事。
后来她们果然没有杀莲花色,她被卖为娼妓,而买她的人便是青提夫人。
我没有请求过青提夫人买她,但这样很好,至少我知道她在哪里。乌就屠对于此事不闻不问,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有过莲花色这个女人。自此后,他经常带女子回府,又娶了几房妾侍。忽然之间,我变成了以前的莲花色,对于他的一切行径亦是不闻不问。
每一天,我都改换男装,独自离开王府,到醍醐楼,坐在一角喝酒,远远地注视着她。她渐成名妓,越来越多的客人指名要她接待。她从来不笑,无论对谁都十分冷淡。但男人便是这样下贱的动物,她越是冷淡,他们便越是喜欢她。
青提夫人时而过来为我斟上一杯酒,她问:“你现在快乐了吗?”
我摇头。
她便笑笑。
许多年后,我明白,报复不能使人快乐,但那个时候,我不能明了一切。
月圆之夜,不见青提夫人。其实每个月圆之夜都看不见她。
我仍然独自在角落里饮酒,忽听人们发出惊叹声。对于惊叹,我早已经听而不闻,想必是哪个妓女又想出了什么诡异的花样,引得恩客们一起惊叹。但我很快便发现并非如此。
有人议论道:“那是精舍里的罗汉吧?”
“是啊!听说是目犍连神僧,佛弟子之一。”
“他怎会来妓院?”
我立刻抬头,是他,目犍连。
他仍然身穿一尘不沾的月白僧衣,面容谦和俊秀。他微笑着捧出财物,请求与莲花色共度春宵。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自然,从容不迫,便如同他在传经说法。
“他怎么可以用信众的供养来嫖妓?”有人忿忿不平。
妓女们嘻笑着围在他的身边,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还是第一次见到修行人。
侍女答道:“许多客人都是为了莲花色来的,她可不能人人都见。我把你的名字报进去,看姑娘肯不肯见你吧!”
目犍连谦逊地道谢,侍女便进去通传。
好奇地妓女们仍然围在他的身边,有人伸手摸他的头,有人则拉他的衣袖。他任由她们摆布,静静地站着,虽然站在尘世之中,却似已出离尘外。
侍女很快出来:“姑娘说她不想见你。”
目犍连深施一礼,转身离去。一名不甘心的妓女拉着他的衣袖道:“大师莫走,莲花色不接你,我来接你。我免费接你。”
周围的嫖客们齐声大笑。目犍连却并不觉得窘迫,他回头问那妓女:“你为何要如此善待我?”
那妓女道:“大师生得俊秀,又是有名的高人,若是我可与你共度一宿,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目犍连微笑道:“这荣耀对你有何益处?”
妓女回答:“当然有益处,以后我便可以对客人们说,我曾经接待过罗汉天人,那样来找我的客人一定会大增。”
“那又有何益处?”
“我便可以得到更多的钱财。”
“得到更多的钱财,又能如何?”
妓女想了想,她现在已经衣食无忧,无非便是从良,但从了良又能做什么呢?她想了半晌才道:“有了更多的钱财,我便不做妓女而做老鸨。”
众嫖客便又一起大笑了起来。
目犍连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便如你心意吧!”他真的随那妓女回房。
众嫖客们都觉得好奇,派了小丫环到房外偷听。那小丫环听了半晌脸上带着些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出来,嫖客们一拥而上问道:“怎么样?和尚破戒了吗?”
小丫环摇了摇头,“好像在传法。”
嫖客们便都失去了兴趣,各找各自相好的。
那时候天已经晚了。我离开醍醐楼,街上略无行人。月朗星稀,唯有寒鸦绕树。我偶尔抬头,似乎看见天心的红月亮。再凝神间,一切如常。
我忽然看见前方街角处的黑影,似乎是两个女子紧紧相拥。
娈童之癖从远古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女子之间的交好却并不常见。我只看了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却并不在意。但忽然之间,其中一名女子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
我的心轻轻一颤,明知不应该过去,却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一步步向着那个方向走去。月亮分明照在两个女子的身上,是她,青提。
她抬头,我看见她嘴角的血迹。她冲着我诡异地一笑,双瞳闪现出奇异的紫色光华。
我却并不害怕,或者是因为我早便知道她是妖,或者是在潜意识里知道她不会害我。她手中的女子已经死去了,因血被吸尽而变得异常苍白浮肿。
城中一直有年轻女子莫名其妙地失踪,果然是她所为。
我说:“若是让你儿子知道他的母亲变成了吃人的妖怪,他会怎样?”
她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有人告诉我,只要我在每个月圆之夜吸一个人的血,等到我吸尽一千个人的血后,我就能够得道成仙。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再是妖了。”
有这种事吗?
她有些兴奋地看着我:“我就可以和目犍连相认,永远生活在一起。”
她殷切地拉住我的手:“其实你想要的,也是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吧?”
我忽觉悲从衷来,我甩开她的手,忿忿地道:“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就是恨她,就是恨。”
后来我们两个人坐在一家门前的石阶上,抬头看着那轮明亮的圆月。身旁不远处是倒卧的尸身。我不曾感觉到尸体带给我任何压力,也不曾感觉到妖怪有多么可怕。我们只是寂寞地看着月亮,寂寞到不想说一句话。
天快亮时,她要把尸体送去乱葬岗,临走以前,她对我说一句话:“莲奴,你很适合做妖。”
我问:“为什么?”
她笑笑:“有一天你会明白。”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何很适合做妖,到了现在都不明白。
我忽然想起目犍连,我道:“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今天我在醍醐楼看见了目犍连。”
青提全身一震,她回头看我,瞳孔中隐现紫华。我点了点头,“他去找莲花色。”
她便不再说话,扛着尸体转身离去。
次日,目犍连再次造访醍醐楼。他没来以前,嫖客们正在调侃昨天的那名妓女。
“和尚的功夫怎么样?”
“高深着呢!”
“昨天你们都做什么了?”
“做什么?睡觉呗,你说能做什么?”
“怎么睡?”
“我在床上睡。”
“和尚呢?”
“和尚坐在桌边。”
“和尚在桌边做什么?”
“在桌边念经。”
“那你呢?”
“他念经,念了没几句,我便睡着了。”
众嫖客大乐,似乎这是多么有趣的异事。正乐着,目犍连走进来,仍然一尘不沾,谦和温厚。他一进来,嫖客们的声音便都放低了。醍醐楼中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仍然求见莲花色,而莲花色也依然不见。
他望向其他的妓女们,妓女们都咬着唇笑,却不再有人招惹他。他看了一圈,便转身离去。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我的位置,我用酒杯遮住自己的脸,却仍然能感觉到那双明亮的目光。
后来他每天都来,每天都求见莲花色。莲花色一直不见。只要他来,青提便也会躲起来,幸而他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对于青提来说,躲着他也不是难事。
我们似在进行着一场游戏,看谁更有耐性,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与此同时,乌孙的王宫中,则在进行着另一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