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冯嫽都陪在解忧的身旁,她不敢说朝中之事,只是东拉西扯地说一些闲话。无论她说什么,解忧都沉默不语。她只是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桌上那件血衣,似连灵魂都看了进去。她也不去关心翁归靡的尸体,不吃不喝,不哭不笑。
冯嫽觉得她这样不行,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如此过了几天,冯嫽只怕再这样下去,解忧会病倒。但忽然解忧开口问道:“他们怎么决定的?”
冯嫽一怔,才明白解忧必然是问朝中大臣们的决定。她低低地将情况转述了一遍,最后才道:“只怕泥靡还是能够继位。”
解忧便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我去说几句话。”
冯嫽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的身体……”
解忧冷笑道:“我的身体很好。”
她越是这样,冯嫽便越是担心,也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只得扶着她向朝堂上走去。所有的肱股大臣都齐集于此,仍然争论不休。
解忧一出来,大臣们便全都沉默了下来,心里暗想,右夫人一定是反对泥靡登基的。
泥靡本不在这里,因此事关系到他,他只得回避。朝中自有他的心腹,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此时早便有宫人将解忧上朝的事情传了过去,他立刻飞奔而来。
一进入朝堂,便看见解忧苍白的面容。数日不见,解忧瘦得弱不禁风。他怔怔地看着她,嗫嚅着想叫一声阿娜,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解忧的目光淡淡地从他的脸上扫过,忽然露出一抹凄艳绝伦的微笑。泥靡的心一沉,他从来不曾见解忧这样笑过,也从来不曾见解忧如此美丽。他的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解忧到底要做什么?
解忧终于开口了:“各位大人,这几天本宫已经想得很清楚,太子殿下本就是先王所立,当年只是因为年幼,才暂由摄政王执政。现在摄政王不幸谢世,这大概正是天意。上天要还政于太子,我等只是凡人,又怎能逆天而行。所以,我请诸位大臣齐心协力,辅佐新主,震兴乌孙。”
解忧一字一字地说出来,语速出奇地缓慢。她的声音清清泠泠的,如同冰晶,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所有的朝臣皆面面相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本以为,解忧是来阻止泥靡登基的,想不到,解忧做出的竟是这样的决定。
她说完这些话,转身走到泥靡身边,俯身下拜:“臣妾参见昆弥。”
她这样一拜,拥立泥靡的大臣们便都跟着拜了下去。本来反对泥靡登基的大臣们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冯嫽拉了拉右将军,也跟着拜了下去,口中高称:“参见昆弥。”
本来这一系便是以右将军为首的,既然连右将军都拜了,其他的大臣们便也没有什么可坚持的了,一起拜了下去。
泥靡看着面前跪倒的大臣们,心里五味杂陈。每一件事情的发展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说结果正是他想要的,可是真的得到了,却为何会心神不宁?
他扶起解忧,解忧的手冰冷得让他吃惊,那是活人的手吗?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低声道:“你怎么了?”
解忧微微一笑,“臣妾没事。”
她说没事,却身子一晃,昏倒在泥靡的怀中。泥靡连忙抱起解忧,急步向后宫奔去,口中大声呼道:“快传御医。”
众大臣不由地窃窃私语,看来右夫人仍然会继续受宠。也有大臣便道,右夫人真有手段,原来连太子都被迷住了,只怕早就有奸情了。
群臣露出暧昧的笑。
冯嫽却忧心忡忡,只有她最了解解忧,因而她也是最担心的一个。她倒宁愿解忧放声大哭,在朝上要求群臣惩罚泥靡,那样她还能放心一些,但偏偏解忧的表现太奇怪。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冬古塞道:“快派人把元贵靡接回来吧!”
元贵靡是解忧的长子,在长安学习。虽说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冯嫽却觉得一切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请常惠带兵前来。”
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
解忧与泥靡的婚期很快便定了下来。原太子妃被封为左夫人,解忧仍然是右夫人。她似是要做终生的右夫人。
她坐在铜镜前,梳理着仍然乌黑的秀发。
冯嫽便坐在她身旁,怔怔地看着略有些分叉的发梢。看了半晌,她才道:“你原来的头发不分叉的。”
解忧不回答,手上的梳子紧了一紧。
冯嫽的目光从头发上落在她握梳子的手上,那是一只柔荑般的玉手。当年,宗室之女和亲,只有两个原则,一是要美丽,二是要聪明,因而便选中宗室中艳名远扬的解忧。她也确是聪明。年少时还有一些轻狂和任性,年龄越大,去了少年时的少不更事,就只剩下聪明了。白玉般的手背上,有两条青筋隐隐跳动。她从来不用那么大的力气握梳子。
冯嫽轻叹:“其实,我们都知道泥靡喜欢你,不仅昆弥看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罢了。”
解忧仍然沉默。
冯嫽也无需她回答:“你不要再想那些念头了,你只要嫁给泥靡,还是后宫之主。太子妃那个小丫头虽然生得美,却是斗不过你的。你还可以继续影响乌孙国王宫,乃至于影响乌孙国是亲汉还是亲匈奴……”
“不要再说了。”解忧忽然打断冯嫽的话,“我已经决定了。”她淡淡地道。
冯嫽蹙眉道:“何必如此?人死不能复生……”
“他是我丈夫。”解忧转头盯着冯嫽,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翁归靡是我丈夫。这个丈夫不是我选的,是你们替我选的。因而,我一直以为,我心里还记挂着常惠,这么许多年,甚至不曾对他说过,我爱的人是他。他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想要对他说,却来不及。他死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长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二十八年来,我和他才是一家人。还有我们的孩子。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他死的时候我才想明白。我只知道,有人杀了我丈夫,这是不共戴天之仇,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冯嫽轻叹道:“只是这样会引起西域的动乱,你可曾想过?”
解忧淡淡地道:“天下怎样已经不是我能关心的了。这些年来,为了大汉的西域之治,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吗?我不再关心大汉,不再关心乌孙,我所关心的只有我已经死去的丈夫。我接下来的生命只为了复仇而存在。我只想知道,你是帮我,还是阻止我?若你要阻止我,最好现在便杀了我。”
冯嫽默然不语。解忧不去看她,转头对着镜子。她必须要梳一个使自己显得年轻美丽的发式,只是试了几次都不曾梳出来。
冯嫽看着她把头发拿起来又放下,终于道:“你一个人是梳不好的,让我帮你吧!”
她起身站在她的身后,挑起一缕发丝。
解忧说的何尝不对,这些年,为了大汉的西域之治,她们已经失去得太多了。她忽然想,也许真应该任性一次。她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年轻的时候,为了国家天下,不曾率性任为,任由这命运安排着一切。现在,管他什么大汉什么乌孙,就做一次真真实实的女子,有何不可。
她低声道:“梳个堕马髻吧!你梳那种发髻是最漂亮的。”
解忧对着镜子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冯嫽的手背。二十八年,皆如眼底云烟,她忽觉自己又成了那个初到乌孙时的小女孩,一切皆不在掌握之中,一切皆迷茫如雾。到最后,相伴相守的,毕竟还是那个随着自己从大汉嫁过来的女子。或者,这便是生命。
前尘
我随着乌就屠进府之时,并不知道乌孙国正处在风雨飘浮之中。其实知与不知都无关紧要,不会改变我的任何决定。
如前所述,乌就屠是暮云与翁归靡所生的小儿子,泥靡便是他的哥哥。他很小就搬出王宫,独自居住。在乌孙国中,他既不依附泥靡,也不依俯自己的父亲翁归靡,他一直很独立,悄悄地培养着自己的势力。
只不过这一家的男人有相同的毛病,他们太多情。
多情是男人们的致命伤,也是世间女子游刃有余的空间。只要男人多情,他们便会受制于女子,最终如作茧自缚。
王府算不得宏大,也说不上奢华,由此可见,乌就屠是有心机的人。两人从府中穿行,下人们皆露出惊异的神色。
我忍不住微笑,并非是为了表示自己会是一个和善的女主人,只是因他们的神情而觉得好笑。惊异的神色越多,我笑得越欢悦,我在猜测着母亲看见我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我很快便看见了她。她站在花园中,本打算修剪一条多余的花枝。知道乌就屠回府,她转过头,笑脸相迎,但她立刻便看见走在乌就屠身边的我。
她的脸色剧变,变得如此厉害,让乌就屠的脚步微停了一下。
我仍然在微笑,是的,她的脸色变得太厉害了。她几乎是用一种看见鬼一样的神情在看着我,我相信出于母女天性,她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便认出我是谁。
乌就屠松开与我相握的手,走上前去扶住她:“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