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对着铜镜贴上花黄。她端详着自己镜中的脸,再看看身边的冯嫽,轻叹道:“我们都老了。”
冯嫽笑笑,她做了将军夫人,仍然每天进宫,只有怀孕生产的时候例外。她说:“公主哪里老了?只是比以前更成熟了。”
解忧便笑了,“你倒是比以前圆滑了,以前都听不到你称赞别人,现在朝中的诰命夫人们个个都夸你温柔和气呢!”
冯嫽微笑道:“我只是配合公主,其实真正有改变的人是公主。”
解忧默然,注视着镜中的容颜。她低低地道:“冯嫽,我当年决定把你嫁给右将军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怨恨吗?”
“为何要怨恨?右将军是朝中的关键人物,他还曾经想刺杀公主,我嫁给他是一个很好的决定,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公主。”
“那你,”解忧迟疑着问,“你爱不爱他?”
还在执着那个人吗?冯嫽注视着解忧的侧面,今年她是四十六岁的妇人,四个孩子的母亲,可怎么看,都只像是三十不到的少妇,脸上甚至还带着少女般的粉红色。
这并非是不经意得来的,这些年来,解忧十分注意保养容貌,为的便是使自己青春永驻。青春永驻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延缓年老色衰的到来。只因解忧并不只代表她自己,她身系着大汉在西域的霸权。为此,她不得不用尽心机地使自己娇丽如故,使翁归靡除了她外,不再宠爱别的女子。
那么,她到底爱不爱翁归靡呢?冯嫽忍不住在心里问,二十八年过去了,她仍然在思念常惠,还是已经爱上了翁归靡?
她道:“我当然爱他。虽然未嫁以前没有感情,可是嫁了就不同了。他是我丈夫,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只是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吗?”
冯嫽微微一笑:“我自有爱他的理由,却未必要告诉外人。公主不觉得昆弥也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吗?其实他心机颇深,绝非碌碌无为之辈,而且这二十八年来,除了例行公事的偶尔去一下左夫人寝宫,昆弥就不曾宠幸过别的女子。不要说是一个身为大王的人,即便是普通贵族也办不到这一点。”
解忧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此时的神态仍然与少女之时如出一辄。冯嫽说的都对,她也并非没有感动过。当年,在大雪中看着翁归靡坐在寝宫门前的石阶上,她也被深深地打动。只是,心底深处,仍然会想起常惠,想起长安城上元节的汤圆。这些年来,他是否带着妹妹去吃过?
她用力甩了甩头,孩子们都送去长安学习大汉文化和礼仪。若只是以大汉的角度来看,这和亲是出人意料地成功。可是,她毕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心中有了孩子和丈夫,他们才是一家人。而那将她送到西域来的大汉,已经是远在天边,触手不及的名词了。
忽听宫人通传,“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殿下仍然是泥靡,这是解忧的心腹之患。既然自己有了孩子,又是翁归靡的亲生骨肉,怎还甘心仍由泥靡继承王位?只是泥靡本就是太子,若想废去他,总得找个借口,能够说服朝中大臣们。
泥靡已经三十多岁了,长得高高壮壮。乌孙国的男人大多长得高大,而且因为喜欢骑射的原因,也特别地健硕。只有翁归靡是个例外,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胖,人也越发地懒了。无人之时,解忧经常叫他胖子。他倒不介意,反而很喜欢解忧这个略带亲昵的称呼。
二十八年来,泥靡几乎天天到解忧房中请安,比对自己的母亲还更亲一些。解忧一直想,这大概是出自于暮云的授意,她一定是利用泥靡来监视自己。
于是她便对泥靡格外地和气,这本就是宫中勾心斗角惯用的伎俩。越是自己的敌人,表面上便越要亲切,反而与自己休戚与共的人,倒要显得疏远一些,免得让人家看出是朋党来。
泥靡在解忧身前单膝跪下,抓着她的手亲了一下。
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解忧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娜今天可真美。”泥靡起身,坐在解忧旁边。
解忧笑道:“你每天都说我美,是在嘲笑我老了吗?谁不知道太子妃是乌孙国第一美人,你天天看她,还口是心非地称赞我这个老太婆。”
泥靡眨眨眼睛,半认真半玩笑地道:“她怎么能跟阿娜比?阿娜的美是混然天成,由内及外的。即有东方女子的温婉,又有乌孙女子的刚健。现在虽然年纪大了点,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还更添了成熟之美。”
解忧微笑道:“你这孩子越是长大了,嘴就越甜。”
她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淡淡的忧伤。泥靡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却也十分亲近。只因他是暮云的儿子,便注定了是她的敌人。宫廷斗争的残酷,她早便在汉宫中便已经熟知了。但那皆是冷眼旁观,事不关己,无非是唏嘘而已。这些年来,乌孙王宫尚算简单,内内外外皆有心腹。只不过,斗争仍然无法避免,毕竟孩子们越来越大,而翁归靡也越来越老。
宫里的女人便是如此。年轻的时候为了丈夫斗,年老了为了孩子们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泥靡笑道:“儿子说的是实话。要是有半句虚言,就让儿子的舌头生个疮烂掉,以后什么也吃不成。”
解忧啐道:“胡说些什么。”
泥靡陪着解忧说了一会儿闲话,告辞出来。出门之时,他回头看了看冯嫽。那个女人也正在看着他,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他微微笑了笑,点头为礼。他不喜欢这个女人,总觉得她的存在是个威胁。只不过她却是解忧从汉国带来的侍女,现在又成了右将军夫人。他心里暗暗盘算着,将来是否应该把她也杀掉?
不过这是将来的事情,现在想还太早了。
一名侍卫忽然从旁边的树后闪身过来,泥靡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都准备好了吗?”
那名侍卫点了点头。泥靡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计划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就要发动了。
乌孙国人身体大多健壮,翁归靡五十多岁,虽然身体有些虚弱,却无病无痛,若是这样等下去,何时才能等到他死?何况这昆弥之位本就该是他的。还有解忧,本应该是他的妻子。
他低低地道,“走吧!”
他向着翁归靡平日处理政事的议政厅行去,心里竟平静如水。似乎他只是如常地去见翁归靡,与翁归靡讨论国政,而并非是去杀死他。他忽然轻轻笑了笑,自觉这种不寻常的镇定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花树之后,冯嫽从一棵大树后绕了出来。
她转身向着解忧宫中飞奔而去。其实她也不知泥靡准备些什么,但她却直觉地意识到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好事情。
“公主,泥靡可能要对昆弥不利。”
解忧一怔,“你怎么知道?”
冯嫽将刚才在门外看见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下,“公主,你立刻去昆弥身边,在我回来以前,一定要阻止泥靡。我现在就去找右将军,请他调动兵马。”
解忧毫不犹豫起身,向门外奔去。奔到门口,她才忽然想起,“即便我去,也不能阻止什么,若是泥靡真的想动手,我只怕我去与不去都无关紧要。”
冯嫽却摇头,“公主,只要你在,他就不会动手。”
解忧一怔,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地向着议政厅奔去。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唯恐自己会去得太晚。总算看见议政厅就在眼前,周围却一切如常。她心里暗想,难道是冯嫽大惊小怪?
忽然想到,也许泥靡已经杀了翁归靡。这念头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急匆匆地奔入议政厅,甚至快过了宫人的传道声。
只见翁归靡居中而坐,案上放着几个羊皮卷,泥靡则恭敬地站在他的身旁。她一冲进来,两人都转头看着她。
解忧喘了几口粗气,因为奔得太急,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翁归靡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起身向解忧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头。
解忧勉强一笑道:“不知怎么,忽然想来见你。”
她口中对翁归靡说话,目光却下意识地从泥靡的脸上扫过。只见泥靡微微皱了一下眉,却很快便神色如常。这个动作虽然细微,却让解忧的心里一凉。她甚是了解泥靡,毕竟是自幼看着他长大的。他平日里也喜欢笑闹,更喜欢发脾气,但若他当真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却通常只是微微一皱眉,脸上再也看不出分毫异样。
她便笑道:“你们在谈些什么?”
她向着案边走过去,她从来不过问政事,现在为了拖延时间,只能如此。
翁归靡笑道:“怎么,你想做吕后吗?”
解忧呆了呆,故意嗔道:“不可以吗?”
翁归靡将她揽入怀里,“我们乌孙又不是大汉,没有什么女子不得参政的规矩。我只怕你觉得厌烦。”
翁归靡向来不避讳对解忧的宠爱,经常会在泥靡面前与解忧做一些亲昵的举动。解忧本来也不曾觉得有何不妥,此时她刻意留意着泥靡,只见泥靡的眼中竟有寒光一掠而过。
解忧的心轻轻一颤,她忽然想起冯嫽说的话:“只要你在,他就不会动手。”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这怎么可能?即便她不曾真的将泥靡当成儿子,也是把他看成子侄辈的。虽说若是翁归靡没有成为昆弥,她便已经嫁给泥靡了。但她毕竟汉女,对于这种风俗仍然不能自心底里接受。
她咬了咬牙,低声道:“昆弥,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她直觉上认为,留在这里会很危险。
翁归靡蹙眉道:“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她立刻点头,本还找不到理由,现在倒是翁归靡为她找了一个。“是,我今天一直觉得身体不适。昆弥,你不要处理政事了,陪我回宫吧!”
她半撒娇似的说,硬拉着翁归靡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忽然想起,说不定伏兵便在门外。她脸色便更加苍白,额上冷汗悄然渗了出来。翁归靡道:“不行,你还是休息一下,我叫御医来看你。”
解忧死死地抓着他的手道,尖声叫道:“不要去。”
翁归靡一怔,回头看她。解忧快步冲至他的前面,“我先出门。”
她向着门口疾奔,却被从后赶上来的泥靡一把拉住,“别出门。”泥靡沉声道,“要出门,也是我先出门。”
解忧回头,紧盯着泥靡的眼睛。泥靡的眼中掠过一抹愤怒与忧伤交织的复杂表情。两人凝住不动,互相凝视着对方。
翁归靡毕竟是心机深沉之人,一看眼前的形势,便知道发生了变故。他轻轻一拉,将解忧拉回自己身边,沉声道:“泥靡,你也不能出去,谁都不能出去。”
泥靡脸色惨变,他知道事已败露。门外埋伏着几十名他手下的士兵,只要他冲出去一声令下,这些士兵便会蜂涌而入,将翁归靡乱刀砍死。只是解忧在这里,他却唯恐乱军中误伤了解忧。他仍然不死心,“叔父,把阿娜交给我。”
翁归靡冷笑道:“若是我把她交给你,我便再无活路了。”
泥靡怒道:“你若不把阿娜交给我,你们两人都得死。”
翁归靡却忽然自靴中抽出一把短刀,以刀抵着解忧的喉咙道:“我知道你一直暗恋你阿娜,若你不放我们出去,我便杀了你阿娜。”
解忧一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到了生死关头,便可以看出人的本性吗?
泥靡怒道:“叔父,你怎可这样对待阿娜,你不知阿娜是来救你的吗?”
翁归靡笑道:“我自然知道,既然她想救我,便是连命也豁出去了,我不过是成全她罢了。”
泥靡默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翁归靡笑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暗恋你阿娜,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隐忍不说罢了。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你写下诏书,不再追究,但你一定要保证让我平安地离开这里。”
泥靡咬牙不语,翁归靡手中的刀微微一紧,刀尖便刺入解忧的皮肤,一串鲜血立刻沿着刀锋滴落下来。
泥靡连忙叫道:“不要伤害阿娜,我答应你。”
解忧只觉得心里冰冷,翁归靡对她的情感竟还比不上泥靡。她忽觉万念俱灰,原来一切都是假相。
翁归靡便真的到桌前写了一封诏书,赦免泥靡之罪。他将那诏书交到泥靡手中,道:“你有了这诏书,就不怕我日后再追究今日之事。我们乌孙人最重信义,若是我日后反悔,朝中的文武也一定不答应。”
泥靡紧握着那诏书,心里万般不愿。却见解忧神情委顿,知道她必然是因为被翁归靡出卖而伤心欲绝。他心里便又是恼又是怜,虽说不甘心,却也不愿意再看着解忧被翁归靡伤害。
他道:“跟在我身后走出去。”
他率先走出大门,高声叫道:“不许放箭,都出来吧!”
只见假山后,大树后,转出几十个弓箭手来。泥靡深吸口气,才道:“我忽然省觉今天的事情全是我的错,幸好昆弥宽宏大量,已经决定不再追究。大家都放下手中弓箭。”
那些弓箭手们互视了一眼,迟疑着不愿放下弓箭。泥靡怒道:“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吗?”
他这一发怒,弓箭手才不甘心地将弓箭放在地上。
泥靡回头道:“可以出来了。”
翁归靡拉着解忧走出宫门,见宫外的形势已定。他暗暗松了口气,终觉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要拉着解忧离开,心中已经在发愁,如何向解忧解释。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放箭。”
翁归靡心里一凉,他自然认得这声音是暮云发出来的。只见又有十几名弓箭手从暗处闪了出来,这一批弓箭手显然是不听泥靡指挥而是隶属于暮云的。那些弓箭手一出现,十几枝箭便如飞而至,向着翁归靡和解忧身上射来。
此时泥靡离他们已有一段距离,只来得及大喝道:“不要射。”
只是喝声才发出,箭已到了两人面前。翁归靡想也不想,转身将解忧压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覆在解忧的身上,那十几枝箭便无一例外皆射入了翁归靡的背心。
这变故来得太快,解忧仍然沉浸在对翁归靡怨恨的情绪之中,忽然他便中了十几箭。她大睁着双眼,紧盯着面前翁归靡那张肥胖的脸,该死的,他怎么从来就没英俊过。这念头才在脑海中掠过,泪水便涌了出来。她几乎是尖叫着道:“胖子,你刚才不还说成全我吗?为什么还要挡着我?”
翁归靡咳嗽了两声,鲜血从嘴角泉涌而出。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刚才我计算了一下,若是我不挡着你,我们两个人就都得死。若是让你挡着我,你比我瘦得多,根本挡不住。所以只好由我来挡着你,那样只会死一个人。她想杀我们两个人,我总不能让她太如愿。”他一边说,鲜血便不停地流出来。
解忧哭道:“可是你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翁归靡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低低地道:“你去找常惠吧!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思念他吧!”
解忧呆了呆,怒道:“你说什么?若是我想和他在一起,当年就跟着他走了,又怎会回来嫁给你这个胖子?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你长得那么胖,又丑,又粗鲁,身上老有一股马屎味,你说我为什么要回来?”
她越说越怒,脸涨得通红。翁归靡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解忧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翁归靡失色的脸。她觉得她应该对翁归靡说,其实我心里爱的人是你。她张开嘴,正想说,翁归靡的头却垂了下来。她的心便也一直坠了下去,不知要坠到何处。
耳边传来喊杀声,是右将军带兵来了吗?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解忧后来一直没有哭。
她对冯嫽说:“把胖子那件衣服留下来。”那件衣服上染满了血,背心破了许多洞。她把那件衣服仔细收起来,如同珙珍。
朝中因此事再次分成两派,一派以右将军为首,认为应该惩治叛乱者,另一派则是亲匈奴的,这一派认为,既然昆弥有过赦免太子的诏书,此事便不宜再追究下去。何况,太子毕竟是太子,是已故的先王的儿子。
提到了死去的军须靡,冬古塞便无言以对了。无论如何,翁归靡到底只是摄政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