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广袖滑下一截,他瘦不露骨的手腕白皙如玉。修长的手指拢着她娇小的爪子,一根根掠过琴弦,发出清脆的声音。
“师父!”杉瑚紧张得两手几乎捏成拳头,小小地挣了一下,“你这样,我更没法弹了……”
路阶白不理:“专心。”
杉瑚只好放弃对自己双手的控制权,由他,像教从来没碰过琴的孩子一样,带着她弹。
《丹夭》的曲谱他们都烂熟于心,杉瑚感觉到脸颊一侧他浅浅的呼吸,抿了抿唇,两眼只盯着琴弦,根本不敢往旁边瞟一眼。
熟悉的曲调渐成,缠棉悱恻得佛也动心,与她方才所弹,堪称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杉瑚有些吃惊。
她好歹也是在红尘四合之中打过滚的,还嫁过人,师父一看就是那种清心寡欲,万事过眼去,不留烟与云的冷淡之人。
她弹不出来的情意,师父如何……
路阶白淡淡开口:“为师所弹,不过次品。”
杉瑚瞪大眼。这……这么好的琴声,是次品?
路阶白不再言语,直到一曲终了,他放开她的手,正襟危坐:“指法高妙,能补情之苍白。”
当技艺高超到一定境界,若非真的通透多情之人,根本区分不出有情的上品琴音,与无情的次品琴音。
而世上之人,多蝇营狗苟,就算你生了能弹无双琴曲的玲珑七窍,谁又能有听得懂的水晶心肝?
杉瑚不由生出几分感叹,之前的紧张情绪也消弭于无形。她暗自回忆刚才路阶白弹琴时的指法,认真道:“谢师父赐教。”
“你练。”路阶白站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靠着国师殿外走廊上的护栏坐下,沉默半晌,抬起一条腿,搭在长椅上。白衣安静垂落,这般粗豪的动作,也显得淡泊古雅。
殿内叮叮咚咚的琴声重又响起,这回显然高明得多,滑音细腻,如同爱侣之间如胶似漆的情意。
小九“吱吱”两声,从一丛月桂后面探出头来。路阶白屈起腿,它便灵敏地蹿上来,蹲在他的膝盖上。
清澈的黑眸有些迷惘,那片寂静安宁了太久的星空,似乎生出了一些小漩涡,不再清淡如初。
小九察觉到主子心情沉重,便把爪子搁在脸上,做出各种鬼脸,想逗他开怀。
路阶白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伸出手,分别以两指揪出它脸的两侧,用力一扯。萌萌哒狐狸脸,瞬间成了大饼脸。
小九“吱”地抗议,四爪乱蹬,不久前它才被小黑那只臭猫嘲笑长了膘,现下主子又来践踏它脆弱的少男心了吗,不要不要,嘤嘤嘤……
路阶白摇摇头,放开了它。
《丹夭》这支曲子,他一年前还弹过,许久不曾弹琴,技艺应当有所生疏才对。但彼时所弹,竟还不如今日。
心之迷津,如海横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唯有自渡。路阶白揉揉小九脖子后的软毛:“去吧。”
他起身,往回走。
如雪的衣摆从木质走廊上拂过,发出“沙沙”的低微声音,往日那些雪白的经纬,拂地而过不染尘埃,今夜却似有些脏了。
走到殿门口,他斜身靠着门柱,目光把她笼罩。淡淡的,又无处不在。
杉瑚兴奋地回过头来,笑得天真无邪:“师父你听,已经有你的八分像了。”
路阶白却没什么表示,经过她的时候拍了拍她的头:“睡吧。”
杉瑚乖乖点头,起身收拾。待整理好矮几,她如往常一般爬上他的床,谁知却被一脚踹了下来。
圆滚滚的猫眼眨了眨,她呆呆地望望窗外,又回过头看路阶白,不满地嘟起了嘴:“师父,你不是说睡吗,怎么又要让我起床了?”
没让你起床。路阶白面不改色:“近日,腿常抽筋,想踢人。”
杉瑚愣了一下,又笑着跳上来:“那我给师父好好按按,嘿嘿,我的手艺,师父只管放心。按完包您腿不抽,气不喘,爬楼都有力……”
话没说完,又是一脚。
杉瑚揉着屁股,不高兴了,等某人来哄。
路阶白却径自背对她睡下:“别摩蹭,卯时起。”
当年他要她一起睡,也是这么一句话。不知为何,杉瑚竟然有些难过,像是要被扫地出门一样。
她拍拍屁股上的灰,振作精神,爬起来:“那师父早点休息,徒儿先告退了。”
路阶白抱着他的大抱枕,似乎已经快睡着了,声音有种困懒的模糊:“琴,明日拿。”
夜里行走不便,抱琴容易磕着绊着。
杉瑚应下,收回要去抱琴的手,取一支蜡烛,出门离去。如今她力气已经增长许多,出去后轻松合上了门。
路阶白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想起她初来时,连门都推不动的傻样,嘴角缓缓上扬。
他睡了一阵,竟然睡不着!
又强制自己闭了会眼,人没睡着,脾气却冒了出来。可怜的抱枕被迁怒,直接躺到了某个旮旯角落的地上。
还有没有天理!她如今已经不做噩梦了,可他居然连个梦都没有了!路阶白顶着被自己揉乱的头发,腰背笔直地坐着,眼角眉梢都是失眠的忿忿。
倒下去,坐起来,坐起来,倒下去。
折腾了好几轮,路阶白连忿忿都没了,两眼无神地靠坐在床头。最后实在没办法,他摸出白纸和剪刀,咔擦咔擦一阵。
吹走纸屑,膝头只剩下一个纸片小人。看衣服发饰,像某只叫小黑的猫。
路阶白盯着那纸人出了会神,最后撇撇嘴,在床上翻找片刻,终于捡到一根被纸人们打扫时漏掉的头发。
她的“猫毛”黑且细软,他的头发色呈檀木,微微弯曲,很好分辨。
把这根“猫毛”震碎,混着他的血,在纸人上画好了符咒。吹一口气,殿中顿时出现了一个言笑晏晏的杉瑚。
圆滚滚的眼睛瞪大了看着他,光采不足,灵动不足,真是什么都不足。
路阶白不是很满意,但聊胜于无。
朝纸人招招手,“杉瑚”立即乖乖躺到了他的身边。它身上有她的头发,所以样貌气息都是一模一样。
路阶白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猥琐”这词,真是个好词,谁的身上都能用。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猥琐的一天。
好在终于有些困意,如今杉瑚已经知道他习惯日上三竿才起,也不会来打扰。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搁那吧,明天先把那只猫抓回来。与他的睡眠和胃口相比,所有的事都不是事。
第二日,路阶白还是多出一双熊猫眼。
他太白,连唇色都极淡,所以眼下一青就分外显眼。反观杉瑚,倒是一贯的神清气爽,又让路阶白心里不高兴了许久。
上官暨的信鸽素来得不到他好脸色,如今更是,平白无故被他在回信中点了名。
半年来,国师府和皇宫的通信一直是:皇帝洋洋洒洒几千字,路阶白十个字都不到。倒像是他才是皇帝,心情好才回给臣子几字朱批。
今次这十个字里,有一半还用在了罢免这只“蠢鸽”身上。
旁边侍奉笔墨的大总管潘辰禄看在眼中,不由不悦:“皇上,这国师大人,也太不懂规矩了,您性子也忒好,都不给他长长记性。”
上官暨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笑容宽厚:“争口气就死,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明明是句玩笑话,雍容的语气后面,却是天子不怒而威的凛冽。潘辰禄赶忙行礼赔罪,才二十六岁的君王摆了摆手。
他闭目靠在龙椅上:“给朕揉揉,头痛得很。”
“哎,奴才遵命。”潘辰禄立即把拂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替他按摩头上的穴位。
这些事本该由某位娘娘小主来做,红颜如玉,柔情蜜意,比个老太监好多了。可潘辰禄知道,皇上不会让宫中任何一个女人,触碰他的要害。
“你去跟皇后说,国师进宫是大事,眼看十月将近,让她和方妃商量着布置吧。”
“是。”
想想又道:“如今朝中未嫁的小姐们,也一并请来。到时候,国师讲法刚好能和赏菊大会一起办了。”
“是。”那就是公卿贵胄们都请的意思了。
“等等,昨天允了皇后去看她,还是朕亲自走一趟。”
皇后那位父亲,手里握着不少兵马,也算是武将之中,稍微能跟上官尧抗衡的唯一一个了。
潘辰禄叹口气:“奴才这就吩咐人准备起驾。”
上官暨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挑了挑眉头:“也不知她会不会来?”
“她?”
上官暨笑得意味深长:“没什么,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罢了。”
怪不得特意提起赏菊大会呢,只怕皇上看上某家朝臣的女儿了。潘辰禄自以为猜到了圣意,也笑得暧昧。
这边杉瑚正在吃饭,猛地打了个喷嚏。
柳藻朝她挤眉弄眼:“哎,小黑,你最近下山勤得很,可是有了那啥啥,现在,那啥啥正在……那啥啥你啊?”
“胡说什么!”杉瑚翻个白眼,“你太那啥啥,所以才那啥啥,我哪里有些啥啥。”
柳藻笑而不语,和小九之间的眉眼官司打得热火朝天。
路阶白轻轻咳了一声,气氛良好的饭桌上仿佛瞬间落了一层雪,柳藻和小九赶紧闷头扒饭。他眼角掠过杉瑚,淡淡提了十月进宫的事。
话音未落,杉瑚猛地抬头!手一歪,一碗热汤眼看就要浇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