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柳藻端着晚膳走来。一个毛团头上顶着一碟点心,肚皮贴地,小心翼翼地走在他身边。
它两只眼睛往上看,小身体摇摇晃晃的,时不时用尾巴拨一下倾斜的碟子,无奈脑袋小,点心一直摇摇欲坠。
柳藻觉得自己真是微醺:“小九,人家都是负荆请罪,哪有你这样的,太没诚意了吧。”
小九冲他呲牙,险些就掉了点心,赶紧又将一张狐狸脸放端正,大家闺秀一般迈着小碎步前进。
一人一狐走进殿中,却不见国师人影。
小九立刻扔了点心,嗖地蹿了过去,尖尖的鼻子在床榻上嗅来嗅去。
“你又不是狗,再嗅也没用。”柳藻毫不客气地嘲笑小九,根本不担心他家大人。
小九“吱吱吱”地辩解,主子懒得天怒人怨,刚刚明明还在睡,怎么人突然之间就不见了?
柳藻撇嘴:“说不定突发奇想去赏月了呢。那新来的姑娘也不见了,大人一定是带她出门了。”
小九如今可谓自带怨妇气场,呆了呆,黑葡萄一样的小眼睛里顿时含了两包泪,白毛落寞地迎风飞舞。
它已经被打入冷宫了吗?噫吁嚱!红颜未老恩先断,自古主子多薄幸!它万念俱灰了,它要自请出府,它要遁入空门,它要常伴青灯古佛……
柳藻毫不客气地打击它立地成佛的积极性:“你要真做了世上第一只秃毛狐狸,可别说小爷认识你。”
“吱吱吱!”
“好吧,便算你天生丽质,没了毛还是一只美狐狸。但当了和尚的狐狸,大约也不能再吃鸡了吧。”
“吱?!”
“啧啧啧,这可怜见的,你放心,我会带上白菜豆腐去给你改善伙食的。”
“吱!吱吱吱!”小九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一人一狐很快闹做一团,浑不知他们家大人已经快要暴走了。
风声飒飒,一片树叶悠悠飘落,掉在一人脚尖前方。
路阶白严肃地盯着面前一棵槐树,眼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他总觉得这棵树他已经见过了。但转头看看,每一棵树都……似曾相识的样子。
他有些烦躁,这树怎么都长这个造型——一根干,树根枝,无数片叶子。真是无趣的生物,长得有点新意不行吗?
怀里虚脱的猫勉强睁开眼:“师父,还没到吗?”
他又听到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杉瑚尴尬地咧咧嘴,她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今日就喝了碗粥,此刻饿得头晕眼花。
路阶白的脸僵了僵,眼底透出难得一见的焦躁。随即板起脸,试图用训人来掩盖自己迷路了的事实:“女英雄,也会饿?”
杉瑚欲哭无泪:“师父,我也不想逞英雄,但一圈都没跑完就回去,我真的不好意思。”
路阶白嘴角一抽,半晌才出声,听起来有些无辜:“为师也不知道……”
眼看再说就要认错了,他嗫嚅一下唇,猛地想起了罪魁祸首,马上高兴地话锋一转:“皇帝修的。”
杉瑚:这种小孩子打架被逮到,立刻指着对方说“是他先动手的”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啊?
她第一次有点同情上官暨,费心费力,建造了把大半个钟粹山都圈进来的国师府,就为了笼络她家师父。但结果——修得大,怪我咯?
一时静默,又走了一会,杉瑚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师父,这棵树……”
路阶白抿着嘴,不接话。
杉瑚瞪大了眼睛:“师父,你不会是……”不认路吧?
他停下脚步,嘴抿得更紧了。冰雪一般雪白的脸上,突然浮起淡淡薄红。
杉瑚默默消化了一下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又看看师父大人明显有些羞恼的样子,哈哈干笑起来:“没事没事,在原地绕,总比反方向越走越远得好……”
路阶白低下头,清澈的黑眸盯着她,杉瑚用力点头,她要鼓励师父,不能打击他的自信心!
“你真的……觉得我们,是在原地绕吗?”
“……”不是吗?
路阶白偏过了头,他不想跟这只比他还路痴的猫说话!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远方,杉瑚抬头望望,终于醒悟了。
喵了个咪!他们明明离灯光越来越远了好吗!
呆了一阵,她有气无力地自我安慰:“没事没事,我们在这里等着吧,柳藻和小九会来找我们的。”
路阶白:“他们……不知道。”
“求师父赐教!”杉瑚这次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么明显的路痴,他怎么瞒天过海的?!
路阶白脸更红了一些,玉白晶莹的肌肤,慢慢生出浅浅的红,一点一滴晕染开来,仿佛连着五官的线条都被微微改变。
眉梢的弧度掠得更高,黑眸的轮廓更加柔魅,发白的唇也泛着玉润的淡粉。
冷冰冰又总是老气横秋的人,这一刻风情万种,明艳如雪地桃花。
杉瑚竟然看得有些脸热,突然发现,她家师父大人其实很年轻,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少出门。”
“……”杉瑚点头,懒、宅、路痴果然总是相伴相生。
“必走的路,记住。”
“……”杉瑚继续点头,她懂了,这是认准了就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既无需开辟新路,也代表错失了知晓捷径的机会。
很笨的办法,但管用。
看着她了然又同情的表情,路阶白不高兴了,不仅不说话,连眼睛也闭了起来。一副你欺师灭祖,为师懒得看你这孽障的表情。
但这般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却因为那一脸没有消散的小粉虹,带上了欲色。
杉瑚很无辜,她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还有她快流鼻血了!
师徒两人凄凄惨惨戚戚地坐在那片槐树林中,虽然路阶白看起来仍然光风霁月、淡定从容。杉瑚想起自己那个噩梦,不由向他靠近几分。
路阶白没有动,缓缓催动真气,让身体渐渐发热。
他一语不发,任由她不自觉地一点点蹭到他身边,任由她紧靠在他身上,任由她从他的身体汲取温度。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睁开眼:“你肚子,在打雷。”
被这么直接点破,杉瑚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也不想的。但是,她越来越饿了。
路阶白沉吟,且不论柳藻一向认为他无所不能,来寻他的可能性很小。若真等柳藻出来寻,还要寻到这里,只怕是一两天以后的事了。
他真气流转自如,不畏严寒饥饿,但他的猫明显不行。
“盘坐,五心向天。”
杉瑚一愣,她隐约明白,师父是要教她功夫了!
回忆着印象中高人打坐的姿势,她很快把自己的双腿盘成了麻花,随后兴奋地追问:“师父,接下来呢?”
这是连饥饿都不顾了?路阶白挑剔地看看,伸手替她纠正姿势:“不急。”
那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手心,把她蜷缩的手指舒展开,摆弄到恰当的位置,又扳正她的肩,拍直她的背,随后一一掠过她周身要穴。
“记牢。”
杉瑚点头:“师父放心,我才初学,必然一切都按规矩来。”路阶白表示满意,聪明的主人养聪明的猫,她省了他不少口舌。
真气自她肩井穴灌入,缓慢运行一周,路阶白却猛然一怔。
杉瑚立即察觉:“师父,怎么了?”
路阶白脸色沉下,声音平淡如初:“专心。”
杉瑚闭上眼睛,听话地入定。路阶白引着内力再运转一周,终于确定下来:她是个天才,一个永远无法运用自己天赋的天才。
她的筋脉较旁人更宽、更强劲,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尝试拓宽筋脉,以便浑厚的内力运转自如。她生来就具有这样的天赋,但可惜的是……
这么好的筋脉,在腕处被毁了。
她手腕断过?
路阶白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内力第三次涌入她的身体,这次他毫无保留,磅礴的真力完全释放,杉瑚身体一颤,犹如一叶被大浪击中的小舟。
他引导内力直扑她的手腕,倘若杉瑚能够内视,便能看见晶莹的碧色光晕缓慢浮现,包裹住了她腕部萎缩的筋脉,一点点滋养,一寸寸浸润,一分分修复。
一股染着冰雪寒气的沁人淡香越来越浓郁,她忍不住皱着小鼻子深深呼吸,太舒服了!
简直像从旺盛的草木之中提取出生命力,再吸收到自己的身体中一样,说不出得清凉舒爽。
不知过了多久,路阶白缓缓收回内力,清冷的香味也渐渐消散。
杉瑚睁开眼,抖抖身体,伸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饥饿、疲倦、寒冷……全都一扫而空。
这必然是师父的馈赠!她欣喜地想要回身,路阶白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别动。”
他的声音竟如此虚弱?杉瑚惊道:“师父,你怎么了?”
路阶白双眼下印着深深青晕,只因他皮肤太白,反而更加清晰可怖:“为师,很生气。”
“师父,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我立刻就改,你小心身子……”
他慢吞吞地打断她:“天赋太差,习武太迟——笨鸟未先飞。”
真元耗尽,不能说得太快,否则只怕会直接喷出血来。
路阶白说话一向不紧不慢,杉瑚完全没有发现不对,她脸色黯了黯,只当自己真的全无天赋,让师父不喜。
突然,她肩膀一沉。
杉瑚大惊,低头便看见,属于他的檀木色发丝,从她的肩后一直垂到她胸前。
“莫惊慌,为师困了……”
他的声音渐小,杉瑚僵硬地任他靠着,轻轻嗅了嗅,淡淡冷香自他发上传来,依旧沁人心脾。